商人的素质
历史上那个叫做武则天的女人,并非出身名门望族,也不是耕读世家,更非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是个商人。
为此她纠结了很多年。
许多年以后,当她离皇后一步之遥的时候,大臣褚遂良说她非“天下令族”,不配。
许多年以后,她下令重修《氏族志》,强制把自己的家族列为第一等士族门第。
许多年以后,她的反对者起兵造反时,骂她“地实寒微”,天下皆知。
许多许多年以后,一位叫做陈寅恪的学者把她划为庶族集团,跟那些高足大户的贵族对立起来,让她成为下层精英反对上层门阀的代表。
殊不知她实在不该纠结,在她惊心动魄的一生里,始终伴随的正是从那个商人父亲传承下来的素质,也正是这种素质让这个传奇女人提前进入了成功者的储备库,趁着未来的天时地利人和,完成一个女人对决男人世界的完胜——
当武士彟奔波在洛阳路途上的时候,可能从来不曾想到自己的女儿会从他身上继承什么,他正在庆幸隋炀帝大兴土木,让他这个小姓士族子弟有发财之机,土木生意也让他结交了不少当朝权贵。深知官财两通之道的他本来想“商而优则仕”,结果却引起了隋朝权臣杨素的嫉妒,于是被迫逃亡,这笔生意算是失败了。不过当时方天下大乱,还有更好的生意等着他做——开国功臣显然是另外一笔更为合算的生意。商人的头脑让武士彟从来不会顾及什么故旧忠义,也不会发神经自创门户,隐匿期间他谋算天下豪杰,终于锁定了新的投资项目——李渊。
按照史书的记载,武士彟选中李渊是由于某种通灵事件:晚上夜行,突然听到半空中“有称唐公(李渊)为天子者”,又梦到其“乘马登天,俱以手扪日月”……其实,这位商人能选中李渊,大多是出于对天下大势与李渊其人的非凡洞察——当时的唐国公李渊可谓地利人和,就差天时了。而恰好这个时候,武士彟抓住时机,在李渊行军于汾、晋之间的时候,盛情邀请,周到款待,大约吃得好住得好,让这位准唐朝皇帝很是满意,答应他,如果起义成功则“共图富贵”。
后来在起义前夕武士彟又帮了李渊一次大忙。当时李渊正召集下属几个秘密募兵起事,结果引起了当时太原副留守王威等人的怀疑——没事这些人招募这么多兵干吗?难道想要图谋造反?于是想把那几个人(包括李世民)抓起来审查审查,最后被武士彟劝止了。武士彟说:“那是唐公的人,唐公跟当今隋炀帝可是表亲,做官讲究人抬人,你们这么‘负责任’,小心得罪皇亲国戚。”武士彟因功获赏,做了义军的后备军需官。后又因为钱粮经营有方,随着李渊的革命胜利一路飙升,从参军到光禄大夫,从开国公到工部尚书,一直到“太原元谋勋效功臣”,成为实实在在的“当时勋贵”。这算是武士彟一生中成功的一次投资。
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在武士彟心里才不是什么忠臣义士,功业苍生,李渊只不过是他很好的合作伙伴,建立大唐也不过是他的投资项目,如此而已——这也正是几千年封建社会仇恨商人的原因。按照朱元璋的话说,商人这种怪物不事生产,不种粮食不做事,一生耿耿只为利禄,并且唯利是图不讲原则不讲道德,跟孟老夫子“舍生取义”相反,跟“灭人欲,存天理”相对,正是儒家道德君子们的对立面。
而讲这话的朱元璋本身就是最不讲道德的大流氓,或者干脆透彻地说,天下所有真正在现实里成功的人,无论皇帝、权臣、起义领袖,都必须具备跟商人武士彟同样的素质。楚汉相争,刘邦打了败仗,逃命路上因为怕车重跑不快,三番五次把自己的亲生儿女推下车去;两军阵前,项羽要煮了刘邦的父亲与妻子,刘邦笑嘻嘻地对项羽说“记得分给我一杯羹哦”;韩信违反“士可杀不可辱”的教义,钻过街头混混的胯下;明朝燕王朱棣历经数次战役,仗着建文皇帝那份诏书里的“现在你们这些将士将要和燕王对垒交战,千万注意不要杀伤燕王,不要使朕有杀叔父的坏名声留于后世”而无赖生存……
张无忌武功再高,也不会是朱元璋的对手;郭靖再侠义,襄阳还是失守;萧峰枉自英雄天纵,总归命断悬崖……无论你是武功盖世,还是肝胆豪侠,现实世界里的成功者还是那个不会武功、贪财好色的小流氓,也许写尽中国侠义文化的金庸停笔的那一刹那,终于彻悟了现实世界的真谛——《鹿鼎记》,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真实寓言。
韦小宝告诉我们:放下。
父亲的“放不下”
武则天,就是商人武士彟的女儿,也是一个能“放下”的商人的女儿……幸亏。
那时候,唐人是以娶高门士族女为荣的,因为她们的门第,给男人带来了炫耀的资本,更因为她们严格的教育体系,成为男权社会里规定的典范。她们高雅扬起尊贵的头颅,俯视着天下庶族百姓,成为那个时代大多数男人们的梦中情人。
那时候,重农抑商还是小农社会的重心,连红楼里的秦氏都劝凤姐耕读持家,所谓书香门第,所谓耕读士民,即使你出身不贵,也值得荣耀。
许多年以后,曾经发生过这一段故事,她宠信的酷吏来俊臣强娶了高门士族王氏女为妻,结果这位贵族小姐因为跟来俊臣手下发生口角,不堪这种与小人之间的龌龊,上吊自杀了。
我相信,我们的女主角是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的,否则她早死在了漫长的失宠的岁月里,或者消弭于那寂寞的尼姑庵里,或者如王皇后般高贵地身亡……幸亏她没出生于高门大姓,也不是什么书香门 第,在她那漫长的一生里,父亲遗留下来的精神气质让她不断地“放下”,由此映衬出她盛极一时的光辉灿烂,在强者抒写正义的历史真相里,化作了一个不朽的寓言。只不过,可怜是个女人,没有被美化成唐太宗,尽管,后者同样干了很多她曾经做过的事情——玄武门之变,逼父弑兄。
对大多数人来说,康德那“这个世界唯有两样东西让我们的心灵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是生活里,多么无奈的奢侈品。
而命运的荒诞就在于,仿佛是给女儿提前预演的人生死结,武士彟的死,却是因为没有彻底地“放下”——他一生投资,从来不囿于“道德信仰”的桎梏,这曾经让他游刃有余于乱世的生存理性,却在与李渊的情谊面前败下阵来……
李渊对他实在不错,不仅把他列为开国功臣,并且也十分关心他的个人生活,在他前妻相里氏去世以后,说他“忠节有余”,亲自给他物色了一位女子——高门大族杨氏之女(当时杨氏属于关中六大郡姓之一,门第之高连李氏皇族都比不上),并且亲自说媒,以天子之尊主婚,礼聘所需,都是政府掏钱,婚礼完毕以后,立刻把杨氏封为应国夫人(一品)。这是前妻相里氏没有享受过的尊荣,也是李渊对于大姓望族杨氏的一种抚慰,因为武士彟虽然是当朝新贵,但出身不过小姓士族,如果不是天子说媒,按照门第是无论如何高攀不上的,虽然杨氏当时已是40多岁的老剩女,可是在那年头,门第就是青春的本钱。
正在武士彟对李渊感恩不尽的时候,恰逢唐朝依例外放官员,当时作为工部尚书的他,需要外放扬州做都督。李渊跟他约好半年就调回中央,结果因为业绩太好,“化被三吴之俗,威行百越之境”,又多留了半年。
就在这半年间,终于出事了。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
李世民做了太子进而登基做了皇帝,李渊成了有名无实的太上皇。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渊的那些亲信被置换成了当时的秦府人马,武士彟作为“李渊的人”就被李世民撂在了地方,虽然也没让他闲着,先后担任了利州都督、荆州都督等职务,但是他再也没回过中央,没有机会参决高层。
我们很难想象在近似放逐的漂泊里,这位精明世故的商人是怎么想的。他的家庭生活似乎很幸福,跟杨氏之间夫妻恩爱,生下了三名千金也皆爱如珍宝,只是那天子换人的政治隐痛还是在九年以后突然发作。贞观九年,太上皇李渊的死讯传到荆州府,武士彟悲恸万分,咯血而死——这个精明的投机商人,居然为恩而亡?
也许,开始的政治投机或者还停留在“为我所用”的功利潇洒里,只不过,人就是人,既然有太多“放下”,就会有太多“放不下”。他最终,还是在“恩义”面前败下阵来,那些世故和精明,都随着天子的诚挚与恩宠,雨打风吹去了吧。
女杨过的成长史
据说武则天刚生下来的时候,当时益州术士袁天罡给她算命,大吃一惊:“若是女,当为天子”——这种传说我们并不陌生,似乎所有的传奇人物的背后,都会顶着老天爷的紫光红云,一如下棋都能中奖的虚竹和尚,只要命好,便厚德载物万事亨通……其实,武则天哪有那么好命?她亦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在庸常人生中挣扎出了又一出波澜不惊的艰辛——那是发生在唐朝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父亲早亡,前妻之子长成,继承家业,虐待后母孤女。按照当时从北朝遗传下来的风俗,杨氏作为高门大户之女嫁到武家,理所当然成为当家主妇,地位即使不是贾母级,也是王夫人凤姐级的。而前妻的两个儿子那时候已经懂事,大约十几岁,杨氏,是他们的后母。
后母与前任儿女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千古难题。杨氏大家之女,又受丈夫爱重,自己有女儿,因此对出身卑微的前妻之子,虽然不至于到虐待的程度,但也不至于很好。
想想贾府里的贾环,我们就知道在这两位十几岁的少年心里,存着多少委屈与怨艾,以至于多年以后,即使自己妹妹发迹做了皇后,他们封官的时候还骄傲地表示“功臣子弟,早登宦籍”——我们沾了父亲的光,不是你的。
大家族里的小恩怨,虽然总会被成年以后的人生繁重抹平,但是究竟,是萌芽,是种子,是一些说不出的星星火苗。
武士彟去世,报复的机会来了。杨氏没有儿子,三个女儿正偎依在她的怀里,小女儿甚至嗷嗷待哺,但是前妻之子却已继承了父爵,成为一家之主——贾环做了官的贾府后院,人走茶凉,男为主嗣,没有办法的事情。
主家的大权终被儿子的新妇夺回,孤儿寡母靠边站了。那年,武则天11岁,由父亲的掌上明珠、掌门主妇的二千金,一夜之间变了颜色,母亲被迫交出主家大权,哥哥们善变的嘴脸,新嫂子们的冷嘲热讽,下人们的高低眉眼,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许多年以后,这些心里的记忆终于化做了复仇的罗刹怨念——哥哥们被她陷害而死,嫂子们被她鞭打肉尽而亡。幼年记忆的恩仇终究随风飘荡,也许,也不过是一声嘲讽的冷笑,一顿冷馊了的饭食,一句不尊嫡母的话语,便这样铭记在心——而最可怕的却是,在不惜笔墨描述这位女罗刹的史官记载里,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她反抗哥嫂的正面冲突。
有些隐藏在心的东西,才是一辈子不肯放下的。
张无忌能以德报怨救下逼死父母的武林人士,说:“我知道他们不好,但是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而杨过却因为幼年调皮遭受到的管教,跟全真教结下死仇,即使面临中原大敌,全真教主动示好以剑相赠,他依然表示拒绝。
极爱极恨,睚眦必报,必定出于一个激情荡漾的生命。
杨过感慨自己就喜欢“大喜大悲”,不甘于“平平安安”;张无忌却最适合庸常人生里的“张敞画眉”;郭靖如果不是拯救襄阳,可能会去做农夫——这个世界,每个人的生命状态是不同的,在一般人眼里的荒诞折腾,却能在有的人身心里,化成呈现生命力量的最大张力。
人与人是不同的。
那年,武则天14岁,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女,哥嫂的欺辱、母亲的哀怨,全看在眼里。而显然,她并不是张无忌。这样一位女版杨过,正冷冷地、被人忽视地、站在家族恩怨的角落,树荫遮挡了她的身影,年龄欺骗了众人的眼,那个激情荡漾的灵魂,正记忆着世道的炎凉、人心的丑恶与利益的争夺。只是,她是女儿家,她还小,除了嫁人,她什么都不能做。
太宗闻士彟女美,召为才人,方十四。母杨,恸泣与诀,后独自如,曰:“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新唐书》卷七十六“见天子庸知非福?”——探春说:“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的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
武家女儿的一级装备
史书上说她“美容止”。即使按照现代人的眼光,武则天依然长得很漂亮,或者不应该是小家子气的“漂亮”,而是“美丽”。据传她的姐姐和外甥女,也皆“国色”,看来她们一家子都遗传了杨氏的美貌基因,但是杨氏给予女儿的,却非仅仅容貌。
“美容止”的意思可绝对不仅是指长相,还有举止气质的意思。不要忘了,杨氏可是大家女。
这位杨氏大小姐早在做剩女时就“明诗习礼,阅史披图,颇能属文”,而史书也说武则天“兼涉文史”,她的书法在唐朝是有名的,尤其精于飞白书和行草书。所谓“飞白”就是在笔画中具有丝丝露白特点的书法,难度极大,但却极为高雅,内蕴深厚,是最能体现书法之美的一种艺术手法。
武则天当年以飞白书把大臣姓名写出来赐给他们,有大臣上表赞其书法:“钟繇竭力而难比,伯英绝筋而不逮。则知乃神乃圣,包众智而同归;多才多艺,总群芳而兼善。”我想这应该不会是因其权势而奉上的阿谀之词。她最有名的《升仙太子碑》,连今人都称“雄强纵肆,法度森严,其书风遒劲潇洒,……既得二王神笔,又有自家风格”。
书法好成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