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天生不爱动枪动刀,跟驰骋沙场、爱显英雄的太宗不同,也跟跃跃欲试、想超过父亲的高宗不一样,武则天对于周边,交往欲更胜于征服欲。女人的政治往往更善于沟通和理解,因此,她虽然继承了太宗高宗时代于周边领域的霸权,但是同时,也根据当时的国际形势,做了适当的调整,在强硬中透露着温和……
对外作战中,东线初期,坚定不移要取得在朝鲜半岛的优势地位,后期因为西线吃紧,所以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政策修正,转向与半岛的和平共处。西线则跟新兴的吐蕃争夺西域霸权,几经反复拉锯,终于以692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为标志,结束相持局面,西线局势一度得以稳定。
总的说来,这位女皇更喜欢和平,并且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和平”,并不是后人指责的“息兵”软弱。唐朝发展到武则天时期,对外扩张的力量已经不足,采取守成是正确的姿势,而且武则天有礼有节,不听话就不惜一切往死里打,退一步就跟你友好往来,因此她的统御之下,往往更多地看到“四方朝贡、多方交往”的格局。
可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心里,不能亲自带兵打仗就得不到那种万军之下唯我独尊的优越感,因此不像男皇帝那样野心勃勃。悲天悯人的妇道心肠让她更加趋向和平解决问题,而不是战争与暴力。她不是软弱,真正的强大是怀柔,不是吗?
史学家郭沫若称赞她的统治是“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大唐从贞观到开元一百多年,盛世之下,一半以上都在她的统御之下。那个时代,那段历史,不管有多少非议,多少阴谋诡计,多少心狠手辣,多少恩仇旧怨,历史老人还是很客观地在告诉我们,社会经济在上升,国家实力在强盛,无论是人才储备、经济人口、军事边疆,一个真正的开元前世正在徐徐降临。
太宗,也不过要证明给父亲和旧臣看,而武则天却要证明给天下看,她,一个女人,同样可以文成武德,可以创造一个新的王朝。她是认真的,并且,成绩优良。
不容易。
生命掉头
一个梦,可以做多久?
当延载元年,大将王孝杰击败吐蕃突厥,当重收安西西镇,四方胡族自掏腰包建立天枢,以歌颂她的文成武功的时候,她是否看到了太宗的微笑?漫长的等待与不择手段,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那普天之下的匍匐,不正是一个女人,一个人,最高贵的证明?她安心了,杀了那么多人,屠了那么多亲族,但这份合格的天下成绩单,就足以“证明手段正确”!
那个时候,她已堪堪71岁,那个年代,人们的平均寿命是30,她活着,是一个神迹。
一个梦,可以做多久?
如果不是情夫的那把火,也许武则天的圣君梦会再延续很久。可是历史不能假设,有些转折,总是在人性的细微处,见到简简单单的渺渺人烟。
她并没亏待这个野蛮小男友,相反,对于他制造宣传舆论《大云经》、监工明堂甚至有次带兵逼退突厥,她一直是感激的,她给予他各种荣耀的爵位,让他在自己的寺庙里无法无天,提高僧人地位,尊崇佛教,在那弥勒佛式的庇护下,一起创造着女尊下凡的神话。一度,她甚至是快活的,救世主降临让她找到来源,功业不差让她可以交代天下,酷吏可以让她安心保护,人臣可以让她理治天下,而情夫身上的勇气和力量,又让她能得到女人式的满足。那几年,作为圣君明主,她的精神是平衡的,朴素、警醒而正常。
只是,变革突起,就在她得意洋洋之时,象征着武周最高政治的明堂起火了,而点燃这把火的,正是她的小男友,并且因为见不得人的原因——吃醋。
史书上说因为她有了新宠——御医沈南,所以不再频繁召冯小宝进宫。失宠之下,冯小宝准备给女主子一份大礼——塑造一个像武则天的大佛像,在上元佳节那天开放,以重新获得女皇欢心。结果武则天却不给面子,那天没去,失望愤怒之余,冯小宝一把火烧了他们感情的集结品——富丽堂皇的明堂,同时,也彻底毁掉了他们之间的羁绊。
武则天绝对不会允许情人这么胡闹的。
十几天后,他被秘密处死于洛阳宫城内瑶光殿,据说,是由太平公主亲自指挥,活活闷死后运至白马寺秘密埋葬。这个男人,从此消失。我常常想,在武则天的最后时刻,会不会想起这个男人呢?恐怕不会,因为冯小宝虽然对她起了重大作用,虽然给予她狂飙突进的勇气和决心,但归根到底,是利用,是玩具,是工具。在她的心里,那个时候爱的是这个男人身上传递过来的自己而已。但是可悲的是,这个男人爱的却不是工具,而是武则天本人。
是的,起初他也是把自己作为玩物的,对于武则天匍匐下拜、对武则天给予的尊荣惊喜不已。但是这个男人虽然不识字,但毕竟是个男人,正常的男人,日子久了,感情长了,他有些恍惚了自己的身份,他开始,把她当做自己的女人,他想把这颠倒的男女关系,纠正过来,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男宠动了感情就像小姐爱上嫖客,到头来,不过笑柄。可是他认真地努力过,他尝试过不应召,尝试过提高自己的尊严,尝试过平等,但结果却是垃圾一样被扔在了历史的旧马桶里,不过工具而已——一个梦,可以做多久?
在失去冯小宝的岁月里,武则天的帝王梦并没有马上醒来。虽然去掉了“慈氏越古”的尊号,但是在天枢落成之时,依然自书“大周万国颂德夭枢”,当时群臣赞颂;九月又在祭天地时,自封“天册金轮大圣皇帝”,改元天册万岁,大赦天下。她依然得意洋洋,像一辆高速行驶的跑车,即使刹闸之后,依然有余力不绝。
僧人冯小宝死后那一年,雄心勃勃的女皇已经无法再在佛祖的面容里找到慰藉,于是想回溯到儒家,回溯到天人合一的封禅大典。精神失衡外加生理失衡的她,必须给予交代——自己、一切人、一切行为。
万岁通天元年(696)腊月十一日,她去嵩山封禅,改元万岁登封,改嵩阳县为登封县,改阳成县为告成县。免了天下百姓当年的租税。三月十六日,新明堂建成之时,她又亲自去行亲享之礼,改元“万岁通天”,再次大赦天下……
可是老天似乎很不给面子,五月,营州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举兵反叛,以孙万荣为先锋,兵至数万,攻陷营州。当她派兵镇压下去之后,孙万荣又反,攻陷冀州,河北震动。更为可怕的是,孙万荣打出的旗号竟是“还我庐陵王”(庐陵王指的是李显)。
以前,武则天是不怕的,谁怕谁?扬州十几万人造反还不是照样灭了?一路走来,从来都是孤身奋战而杀出重围的,她怕过谁呢?可是现在,情夫死了,那个野蛮冲撞的情夫死了,自己73岁,还能冲几回?还能再有多少年呢?
茫然失措里,她病倒了,这个时候,有两个男人出现在眼前,男宠张易之兄弟,真正的男宠。
贵族少年,翩翩如玉,工词善画,床上功夫厉害,善长生道术……那扑面而来的青春与生活气息,淹没了驰骋沙场多年的女皇。女皇突然发现自己原来真的老了,那岁月的爬痕一点一滴地腐蚀着自己的生命,失去了情夫冯小宝的力量,身体的真实孱弱,男宠的青春映照,让自己再也无法抚平仙佛转世的幻觉。即使那长出的新齿,那重新成就的八字眉,都再也无法抚平生命的划痕,老了,要死了。虽然神功元年(697),娄师德毫无意外地平掉了孙万荣的反叛,女皇依然,惊慌失措。
像秦始皇、汉武帝、太宗李世民一样,功德之后,万众之下,死亡的焦虑悄悄降临——于是,生命从此掉头。
回归传统
生命是什么?
当《活着》里的福贵失去一切,仍然安宁地跟自己的耕牛缓缓而作时,生命本身,就成为一场关于人类尊严的信仰。而当轰轰烈烈的女皇走下权力争斗的台阶时,活着,就是生活于生活表面,去看那花鸟鱼虫的情趣,去欣赏美丽鲜活的胜景,去品尝各种精致的美食,去享受性与爱的美好。武则天抚摸着自己的七间破裙,一直以来,为了一个圣君的名号,自己节俭了很多年,为了政治清平,自己狠心杀了不少人,为了拉拢人才,自己忍受了很多讽谏,一直一直,都是那么努力而辛苦。而活着……她看着玉树临风的张氏兄弟,一声长叹。
野史《朝野佥载》记载,张易之为了吃到最好吃的烧鹅,曾发明过一种新式做法,弄一个铁笼,放进鹅鸭,中间放炭火,炭火旁放铜盆,盛着五味汁,鹅鸭受不了火烤,就会乱跑,跑够了就会去喝渐渐滚烫的五味汁,如此反复,不一会儿,整只鹅鸭就被烤熟,羽毛脱尽,肉呈红色。张宗昌也模仿哥哥办法如此“烧驴”,极尽巧思……
还有一次,张宗昌到另外一个弟弟家去,突然想起马肠好吃,竟然当场切开马肚,从里面掏出马肠下锅,那马痛得大叫,好长时间才死……
张氏兄弟名声不佳,如此传说是否是后人意淫也很难说,但是这些故事起码表明,他们是注重美食的、注重生活本身的人。如果不幸穿越到现在,穿成女人就是爱逛街穿漂亮衣服跑到星巴克喝咖啡的时髦小资,穿成男人就是喜欢旅游美食打游戏的春哥——就这么两种俗人。
有人说:“我只是拥有简单的快乐,这是我们生活的依据,生活就是一切,为什么要给它太多命题?为什么要用太多丈量的工具去评判它的高度?又为什么要给生活太多复杂的解释说明?为什么要那么多的繁复的公式去计算商业利润?这一切都是存在的,而我不想涉入它们,我想做那个简单透明的孩子,也喜欢那种轻松的感觉。没有必要把生活过得如同史诗,没有必要说太多,话坚持太多观念,该怎样就怎样。”——生活在生活表面。
张氏兄弟就是生活在生活表面,但焉不知,这种生活的俗,一如我们喜欢小沈阳一样,竟是疲惫一生的武则天之生命所需?当她在死亡焦虑的号召下,走出精神的象牙塔与权力的紧张博弈时,生活本身的点点滴滴,就成为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下来了,出来了,解脱了,也堕落了。
神功元年(697)六月,女皇处死了来俊臣,酷吏统治结束。
根据史书的记载,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
来俊臣咬人咬红了眼,连女皇的亲人也不放过,武承嗣与太平公主他们对这条狗极为恐惧也极为痛恨,恰好他自作孽,跟手下人发生矛盾,手下有人自动出来控告其谋反,武家李家皇贵们亦联合作证,说这个人想做奴隶出身的皇帝石勒,武则天不得不将爱将下狱。来俊臣的敌人太多,他的旗帜一倒,大家墙倒众人推地开始添油加醋,而此时女皇依然犹豫不决,二张兄弟此时想媚好皇室,于是也跟着吹枕边风,武则天终于下定决心,将来俊臣斩首示众。行刑那天,百姓因为恨得咬牙切齿,把他的尸体一块一块都割了下来。女皇见他如此遭人讨厌,马上顺坡下驴,颁《暴来俊臣罪状制》,昭示天下,把酷吏罪过全推到了他身上……
这是史官的理解,也是大家的理解,同时,也是事情正在发生的表面。
而实际呢?
被生存理性逼疯了的武则天多年混迹沙场,早已从正常人异化成“权力操盘手”,当年也正是抛弃了那些人之人的一切,抛弃了“完整的人”而只做斗士的战斗觉悟,让她于无路处杀出重围,孤身奋斗于此。而现在,岁月的打磨,人际的变动,在成功的巅峰处,惘然失措地借着二张兄弟的手,她拆除了自己紧绷多年的弦,也走出了战斗的那个地方。但是当她回归于日常,有些东西,有些埋伏在潜意识里长久以来积累的传统理性,也浮出了水面。
居然死了这么多人,而且很多都是好人,都是亲人?当她回头看那尸体累累的沙场,看那血流腥红的双手,她后悔了,她杀掉了保护自己的最后那条疯狗,给自己找了个开脱的借口。
政治弦松开了,权力场的大门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传统的浪潮——来自自己心底,从前的逆天而行,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缓慢而谨慎的偿还……
皇位继承人。
圣历元年(698),她下《条流佛道二教制》,禁止佛、道徒相互毁谤,佛教不再独尊,作为李氏王朝的根源的道教,守得明月见日开。接着,三月,她令徐彦伯召回了庐陵王李显,一个回归的标志性转航,开始。
人人都说婚姻是恋爱的坟墓,其中有一个重大原因是恋爱中的每个人,都处在“非常态”,都是力图以对方的期待来塑造自我的形象,就像明星演绎一般。恋爱的人们大多都是在“入戏”,但是当岁月平静、婚姻相守的时候,舞台,就谢幕了,退场之后大家都恢复“常态”,恢复本来的自己,于是人人大失所望,原来自己爱的不过是幻象。其实,你爱的也不是幻象,而是那个按照你要求树立起来的入戏演员而已,如果你们即使恢复“常态”亦能相守相亲,就是经得起平淡的“真爱”。
武则天跟自己的理想谈了一辈子恋爱,自从二进宫之后就进入了“非常态”。当开始恢复常态的时候,她首先开始开脱自责,杀死了私人疯狗来俊臣,然后左右挣扎。放弃皇位,是万万不愿的,退回原位,是万万不能的,但是铺天盖地的回归,又让她无从喘息,她只能奋力挣扎,想从中求得个平衡,求得个平静,求得个心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