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唯能
天授元年(690),当武则天如愿以偿穿上皇帝衮冕,登基称帝的时候,她的内心,未必不恐慌。多年的从政经验告诉她,在前方,一个庞大的帝国正在缓缓地奔驰在旧有的轨道上,而驾车的那些人,不论是从前的帮手还是对手,都将离她而去。
无数次教训,无数次背叛,看似满朝文武,其实孤身一人,而这个庞大的帝国,单单凭一人,又怎么能拖得动呢?她的眼光只能向下瞄准庶族——其实,她也未必就是今人夸赞的那个“英雄不论出身”的爱才女皇。就在小女儿太平公主出嫁的时候,她还挑薛家嫂子出身不高,说:“我们的女儿怎么能跟田舍翁家做妯娌?”门第,其实,也是挑的,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高祖留下的陇西集团,太宗留下的贞观旧臣,高宗李治留下的保守势力,甚至她自己做皇后太后培养起来的北门学士,都因为这惊天动地的皇帝跳跃,成了最危险的敌人。堂堂武周王朝,又不可能让那几个平庸侄儿和酷吏们的草包肚子支持运转,必须再找一些人,一些能不计较她出身的人,甚至不认识她的人,能直接把她当皇帝来对待,来效忠,来崇拜。而不是那些常常令自己无奈回忆起,其实本是才人、昭仪、皇后、太后,于今,是个有情夫的皇帝的尴尬的人——她想忘掉自己的过去,连同女人这个身份,一起忘却。
而这种忘却,也只能在那远距离的仰视里消弭殆尽。
天授元年,洛城殿外,上万士子云集一堂,各展奇才,二月十四日开始,太后(当时还没正式称制)亲自殿选,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
太宗当年看着鱼贯而出的举子,曾经骄傲地说:“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当时也有人作诗:“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其实,我们仔细查查史书就知道,太宗时期的官员身份还是以功臣旧贵为主,真正科举入仕的也不过224人。当然也不怪他,虽然太宗也意识到:“朕年十八便带兵,二十定天下,二十九为天子,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本,见政理之原,行之数年,天下大治。”天下需要大量的人才来治理,但是有辛苦打下江山的功臣在那里摆着,有南北朝时期的各大高门士族在那里看着,优等的资源,门第的观念,故人的旧情,充斥在华丽的朝堂之上,太宗不能都清除干净了腾地方,除非像朱元璋那样厚黑不要脸,盖个谋反的罪名统统“走狗烹”了——太宗,做不到。
但是武则天则正好相反,她找不到人,那些能辅佐太宗、辅佐高宗的人,瞧不上这个出身不高身份不清的疯女人。从前的贞观旧臣都让她当敌人扫荡了,而后来的高宗班底,也渐渐跟她分裂,贵族子弟如裴炎的侄子,18岁被流放的时候见到她,都优雅地冷嘲热讽,可想而知那些连李氏皇族都未必放在眼里的山东士族、高门大姓,见到这位女皇帝是什么嘴脸了——她找不到人。
但是庶族寒族则不同,他们不像贵族,生来不愁吃不愁穿,可以清高优雅地赏花弄蝶,做官也不过是另外一种风雅而已;对于寒族来说,做官则是一种人生改变,一次重大转向。自古以来,富贵所趋,人之本性。五代十国的南汉皇帝刘岩,基于过度畸形的危机感(可能觉得太监就不会篡权了,因为无后),要求凡是中举的士子必须自我阉割才能做官,而就是这么变态,依然吸引无数才能之士前仆后继去获得练习“葵花宝典”的资格。
既然做太监都可以,皇帝是女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机会来了。
她亲自殿试贡生,考卷糊上名字来选拔可用之才;派出巡抚使,“天下选残明经、进士,及下村教蒙童博士,皆被搜扬”,本着宁可错选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把所有能用的人都网了过来;让大臣们举贤任能,以举荐贤良作为政绩考察的标准之一,并且开天辟地创制了类似试用期的试官制度,试用合格后再正式委任。凡引荐之人都给位置,正员数额不足又广置员外官,做好了正式录用,做不好立刻罢免甚至诛杀。总之,只要你说有才,就给你机会做,做不好别怪我不客气。
这是真正的任人唯能,也是作为一个女主的意外收获,因为无论是出身、经历,还是身份,都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尴尬与来路不正。重重包围里,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让考官们跟学生有任何宗派师生之谊,不会让举荐之人跟被选人有任何拉帮结派的可能,权势富贵取之她一人,才干升降也取之她一人。既然反叛了传统也反叛了故有一切,那么在垂直选拔的单线联络里,摘除了故旧的羁绊与人情的牵连,摘除了任何危险的中间环节,只剩下了天地间一个干干净净的“能”字。于是,这个让骆宾王们泪流满面的梦寐以求,这个在任何时代都很难完全做到,在封建社会更是难上加难的人才选拔理想,却在那个不安全感极强的女皇手里,做了一个最大化的完美呈现。
太后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
司马光·《资治通鉴》
人才“文人”
当骆宾王以天下檄文的方式讨伐女皇时,谁曾想,这也不过是一生悲苦的宣泄出口而已。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个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攻击对象才真正地懂得——史载当时武则天矍然而起,感叹“宰相之过”。人人都说这是爱才,但更多的应该是武则天对那十几年的才人生涯的一种理解、一份慈悲。从此以后,在她的天下,无数骆宾王会站起来。
陈子昂,就是其中一个,幸而不幸的一个。
才子,富豪之家而非高门大户,有钱但没权,父亲是仗义疏财的豪侠之士,而他自己原来是个纨绔小混混,后来街头遇莘莘学子,愧疚悔悟之下用功读书。二十几岁出道科举,因为没有文名没人捧而终落 第,少年意气里,粪土当年万户侯,总觉得满街跑的都应该是赏识自己这匹千里马的伯乐,结果却是“今成转蓬去,叹息复何言”。
他是谁?千年以后我们知道是吟出《登幽州台歌》的大诗人,但是最初的他,不过是一个寻找机会的乡下佬。本来,在此时此刻的人生转机里,陈子昂要变成蒲松龄或者洪秀全式的人物,但是家族遗传的纵横家气质挽救了他。他的祖上,是陈平,西汉陈平。
对于纵横家们来说,目的会证明手段正确,陈子昂不缺文才不缺实力,但是缺平台。在洛阳那个高手如云的文坛世界里,他需要吸引眼球,抢占话语权,可是他不认识什么名人,也不知道该怎么钻营,怎么办呢?
炒作。
落第以后的某一天,陈子昂正在洛阳闲逛,突然看见路上围着一群人,挤进去一看,是一个卖胡琴的。本来卖胡琴没什么可惊讶的,但是这位卖主却标价100万钱,于是引起大家的惊讶,不知道这是把什么琴,居然卖到这个价格。陈子昂一看,知道机会来了,于是走上去说“我买了”。“此琴确实是人间仙品啊,明天我到某某地方,给你们演奏瞧瞧……”反差效应是炒作的第一步。
接着,陈子昂按时达到炒作点。此时100万钱买胡琴已经惊动京师,好奇心的驱使让大家都想来听听这把昂贵胡琴的仙乐是怎样的,而正当众人翘首以待的时候,陈子昂突然把胡琴摔粉碎——传播心理学认为某个事件在大众心理如果留下痕迹,必须要持久到一个月的时间,陈子昂当然没办法持久一个月,但是他胜利地又加了次“反差效应”——辛辛苦苦买的百万胡琴居然摔碎了。于是,大家更为吃惊。就在注意力集中的时候,陈子昂说了一番话:“我虽无二谢之才,但也有屈原、贾谊之志,自蜀入京,携诗文百轴,四处求告,竟无人赏识,此种乐器本低贱乐工所用,吾辈岂能弹之!”说着,把自己的文稿分发给众人……
于此之时,炒作成功,终于声名鹊起,闻名洛阳。
当然,如果陈子昂没有这份实力,炒作以后则会是个笑柄,但是事实证明确有奇才,其文到处被人传抄,街头巷尾诵读不息。据说当时就有幽人王适见而惊呼:“此子必为文宗矣!”
第二年科举,金榜题名。
武则天终于与他,相遇。
按理来说,这是武则天最需要的那种人——身负奇才又无性别偏见,一腔抱负而富贵只系于己,是最让人感到安全的官员,也是武周帝国最急缺的人才。
似乎,开始是这样发展的:
684年,陈子昂高中,进入仕途,适逢高宗崩于洛阳,大臣们正在为是否送皇帝回长安争论不休,陈子昂写了《谏灵驾入京书》,提出自己的见解:路途太远,劳民伤财,不值得,最好安葬于洛阳。此文峥嵘初露,果然被爱才的武则天赏识,召他问政。陈子昂侃侃而谈,武则天非常高兴,说“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煜”,然后任命为麟台(即秘书省)正字(类似领导秘书)。
陈子昂终遇明主,内心抱负得以施展,强大的责任感让他时时进谏,如武则天想在四川开道攻打羌族,他上书《上蜀川安危事》为民请命,希望太后爱惜民力等。当时武则天也算是从谏如流,君臣关系颇为相得,又加上武周革命的时候,陈子昂上《大周受命颂表》,毫无性别门户之见,对武则天的跳跃表示欢迎,着实让武则天惊喜了一把,没想到这位书呆子居然是真心拥护她本人,于是立刻升官为右拾遗……
千里马,遇伯乐。
只是后来这种关系发生了变化,武则天酷吏政治,他跳出来反对,说:“滥及良善,则淫刑逞矣!”武则天要攻羌族,他又上书反对。作为皇帝谏官,武则天多次问政于他,但是等他高谈阔论之后,该做啥做啥,“奏闻辄罢”。
他内心失落了,但是还是不甘寂寞的人,想抓住一切显山露水的机会。
有一次,京城发生了一件轰动大案,御史大夫赵师韫在出差的时候,被人在小小的驿站杀死。凶手居然是一名驿站仆人,叫徐元庆,因为赵师韫枉杀其父,所以隐姓埋名,伺机报复。这个案件牵扯礼法冲突,为父报仇是孝道,而小民杀官是大罪,因此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很多人怜惜罪犯一片孝心,想宽赦这名犯人。但是陈子昂不同意,他发表意见说,徐元庆犯了国法,就应该治罪处斩,以证公道,但是同时他又是为父报仇,所以在治罪之后,应该予以表彰,以证民心。此议得到大家一致拥护,让陈子昂又露了次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参政议政却一直不能入主中枢,而军功显然是一个非常好的捷径。于是在公元696年,契丹在营州发动叛乱的时候,他申请跟随建安郡王武攸宜率军东征契丹,在军中做谋士。因为主帅无能,屡遭败绩,陈子昂忍不住数次进谏,提出自己的行军方案,但是武攸宜觉得他不过一个书生,所以没有采纳,后来被陈子昂啰嗦烦了,一怒之下将其贬为军曹,只管文书。
回来依然不顺,觉得怀才不遇,于是自动以父老为名辞官,但是武则天怜惜他的才华,依然让他挂职退休。结果回家乡后得罪了县官,因为纳贿太少,被县官段简寻机收狱。最后,一代文豪终于病死狱中……
千里马遇伯乐?
现实误差
有多少人,活在自我设计的圈套里?
有多少女人,幻想成为韩剧女主角,走在街上都能捡到帅哥,另外附赠金钱若干多;不小心穿越,遇到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爷,不管你多烂却总会万千宠爱集一身;就连化身杜拉拉,获得爱也是因为性格倔强可爱——可在现实的职场里,你给我倔强试试?
武则天是女人。
有多少文人,意淫成诸葛亮,让主子三顾茅庐才扭捏作态地出来指点江山;连才高八斗加一斗的大诗人李白,也从来不把坐标寄托于文学,一生耿耿,不过干谒、示忠、投诚、效劳,到死都申请要跟随军队西征,以为自己安邦救世之才,有一天可以出将入相“济苍生、安社稷”……
陈子昂是文人。
此时此刻,女皇需要的正是不计性别出身的人才,陈子昂需要的正是不计出身门户的帝王。按照道理按照逻辑按照性别按照思维,正是千里马对伯乐,而为什么却落得个“斯人独憔悴”?
因为误差。
约翰博士说,女人更容易生活在幻想里,生活在未来,而可怕就在于,无论是言情小说还是电视剧,一遍一遍,忽悠无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