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大唐复辟之后,这位公主恢复了宣城的封号,皇帝弟弟们给她建府安度晚年。据说,她依然默然自敛,不务奢华,后来拜祭父皇李治的时候,看到了画像,哭倒在地,从此成疾,一病不起,黯然离世。
我在想象这样一个女子,出生时候或许正是母亲萧淑妃盛宠,享尽疼爱荣华,然后突然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变成了囚犯。青春的岁月在十几年的囚禁生涯里渐渐被打磨,然后遇到她的弟弟——当时的太子李弘。母子争执的结果是太子失宠,她们出嫁。
虽然夫婿非贵,但是她们也非当年盛景,彼此天涯沦落人,倒也夫妻和谐,本来以为能平安度过此生,结果庶母武则天又起波澜——武周革命。她们,注定永远都是敌人,还能说什么呢?转眼之间,荣华消尽,恩爱成空,自己也被囚入后庭,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生,不过是武则天的政治牺牲品,从前情敌,后来政敌,始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囚禁,所捉弄,所侮辱。一直以来,生生死死,起起落落,命运这样残忍,为了保持最后尊严,只能静默自守而已。只是突然有一刻,看到了掌握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女人,她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父皇呢?
这一切,竟是父皇。太残忍。离世的那一刻,她是怀恨的,不是激烈却是幽怨的、深长的、刻入骨髓的恨,因为她这一生,没有答案。
可是在女皇那政治天下里,有多少无辜的生命没有答案?
二子李贤早在革命前夕就被逼杀,他的儿子们死的死,囚的囚。其三子守礼在宫里经常挨打,以致到了玄宗登基之后,人人皆说守礼能预知阴晴,比天气预报都准。当玄宗皇帝好奇垂询时,他回答:“不是有什么妖术,而是早年幽闭宫中,每次过年都要挨打,留下的瘢痕在阴天就会感到沉闷,晴天就会感到轻健,所以能预知阴晴。”说着,泪下,玄宗也潸然。而这位亲王并不成器,据说愚笨纵乐,一点都不如父亲李贤的英姿飒爽,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一生,从头到尾,都毁了。
三子李显因为是废帝,在囚禁的岁月里终日惶惶不安,每次有来使宣令都吓得要自杀,幸亏身边有妻子韦氏劝解——“生死由命,怕什么?”才得以苟活。而从此以后,这位身边人也成了他生命的致命支撑,以至于等到云开日出之时,疯狂的他居然要还一个天下……
皇嗣李旦本是幺儿,龙朔二年(662)六月一日出生于长安蓬莱宫含凉殿,几个月之后即封殷王。因为是小儿子,自幼便受尽父母疼爱。长到8岁时,要开府离宫,问父皇:“出阁是不是要离开这里?”父皇说:“是。”他撒娇:“勿得离阿母。”亲情恩深,又素与皇位无缘(上面三个哥哥,不可能轮到他),因而一直按照人性正常的逻辑成长,本来是可以做亲王般逍遥自在的,史书上也说其“谦恭孝友,好学,工草隶,尤爱文字训诂之书”。可见,跟敏感体厚的大哥、贤能锐利的二哥与愚弱贪玩的三哥不同,这个四儿子是学者、书生,儒雅君子。
也许这样的人,才是人臣心里的理想皇帝?裴炎拼命想要辅佐上位,群臣几度劝谏太后让位,可机缘巧合里,总不幸跟皇位差0.01公分。母亲突然发了疯,再也不是从前的恩爱慈悲,而只虎视眈眈看着自己坐着的那个位置。凭实力、凭信心、凭权谋,甚至凭心性,他都不是也不愿成为母亲的对手。
可是母亲疯了!为了成全也为了自安,他几度让位——太后专权时让过一次,武周革命时又主动让过一次。他这辈子,就想远离权力快快乐乐做个亲王,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造化弄人,让他一次次受尽权力的折磨与痛苦。
这种痛苦有时候带着的,是更为锐利的、亲情的伤。
武周革命后,长寿二年(693)正月,他的妃子刘氏与窦氏给婆婆武则天请安,结果突然失踪,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不敢问,在母亲面前依然若无其事,直到有人向武则天报告实情——刘氏与窦氏厌胜咒诅女皇之事系户婢团儿诬告,因为团儿看上了这位翩翩如玉的佳公子李旦而被拒,女皇下令棍杀团儿,才解除了自己的危机。
这就是皇嗣的处境,连母亲身边的一个婢女都不如,不被信任不被重用,而只是一个潜在的对手,一个政治上的敌人,她的儿子,他的母亲……
情何以堪?而他,只是默然不语。
几个月以后,因为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拜访幽禁的他,结果引起了武则天的愤怒,两个朝臣被腰斩,公卿以下皆不许再见。接着,小人落井,诬告他潜有异谋,武则天找来了来俊臣推案,左右受刑不过,都想承认诬陷算了,只有一个乐工安金藏站了出来,大呼:“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说着,引刀自割,五脏皆出,血流满地,宫殿之内,朝堂之上,终于惊动了武则天,下令让御医治疗这位乐工。当把他的五脏安好,肚皮缝住,一夜醒来之后,女皇亲自去探视,面对着乐工苍白的脸、真挚的眼神,突然想起幺儿总是默然不语面无表情的脸,8岁“勿得离阿母”的稚音依然盈盈在耳,什么时候,到了这种地步,母不母,子不子?武则天突然掉下泪来。
她终于略微有些清醒、恐惧,并不是来自自己的子孙,而是来自内心,不是吗?
“吾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
话虽如此,但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就只能永远伴随着亲情的伤,只能。
清醒警惕
还好,这条鲶鱼不仅让她警惕了别人,也能警惕自己。
我们普通人,看历史人物,看帝王将相,看现在高官,看成功人士,总觉得他们站在那个高高平台上,应该怎样怎样。其实,当一个人拥有了巨大的操纵力量和资源(人力物力)的时候,周围一定围绕着阿谀奉承之徒,他们人品低下但智商并不低,他们说出的话以及对你的判定,一定是你最想听的,或者在自我幻觉里最想摆的那个Po se。此时此刻,很多人,就会迷失。
武则天多年以来身居高位,奉承者一定不少,但她的敌人也不少,并且无论做什么,都受另外一种强大势力的牵扯与制约。做昭仪有皇后盯着,做皇后有皇帝盯着,做太后有权臣盯着,而这么个心气高的人儿,又加上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子,要说能跟着奉承飘飘然,很难。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王皇后早化成灰了,皇帝老公也死了,权臣治罪了,满朝文武被自己吓住了,有一帮真心拥护她的酷吏和下层官吏以及子民,把她当弥勒佛救世主来对待,她会怎样?
即使心气再高,志向再远,恐怕也很难抵得住周围萦绕的糖衣炮弹——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只做太后,等时间稍长,等政权稳固,等政敌潜伏,她一定迷失。但是她做了皇帝、女皇,这份名不正言不顺的焦虑让她变得残忍而疯狂的同时,也拯救了她的迷失。
她没有被花言巧语所迷惑,也没有埋在小人们的笑脸里。
情夫冯小宝距离再近,立功再多,也没让他掌握实权。这个家伙素质不高,横行霸道,有一次他从宫里出来,迎面正碰上老宰相苏良嗣上朝,冯小宝没有对宰相行礼,结果被苏良嗣打了数十下,好一阵折腾。 第二天小情人去女皇那里告状,女皇却说:“阿师当于北门出去,南衙宰相所往来,勿犯也。”——你别惹他,那不是你应该走的地方……
酷吏们再誓死效忠,再干脆利落,但是毕竟只是打手,不能帮她治理天下,她从来不让他们进入帝国权力核心层。索元礼官止游击将军(从五品上);老大级人物周兴止尚书左示(正四品上);最杰出人才来俊臣止殿中垂(从五品上)、司仆少卿(从四品上),从未做过宰相——
武则天是让他们“朝官侧目”,但是从未让他们“左右朝政”。
并且,酷吏的非法途径也没有完全干扰正常司法程序。在国家的司法界,还存在一些端方正直之士以给予调和,如徐有功“以宽为治,不施敲朴”,酷吏所诬构者,有功皆为直之,前后所活数十百家。如李日知为救一蒙冤的死囚,和酷吏索元礼进行抗争——“少卿索元礼欲杀一囚,日知以为不可,往复数四,元礼生气了,说:‘我不离开这行,这个人终无生理。’日知反驳说:‘我离开这行,这个人终无死法!’”这个举动最终还获得了武则天的支持。
同时我们更应看到的是,由于史官们的李唐正宗立场和对于出身低微的酷吏们的鄙视,对于这种统治手段恨不得一棍子加一锤地打死。其实,酷吏杀的未必都是好人,污蔑的也未必都是政治犯,有时候也“偶然正确”一下的。历朝历代,统治稳固之后,土地兼并与贵族腐败就在所难免。高宗李治当年为了让武则天当皇后,都赶着去舅舅家贿赂,可见当时朝政之上早已贿赂成风,而正是此时此刻,出了个不里不外的武则天,正要拿最上层的皇族贵族开刀,虽最终是为了自己的统治巩固,但是同时也让很多大号贪官死于这些愤青屠刀下,正是以毒攻毒的澄清吏治。
鲶鱼在游动……
《汉武大帝》里曾有这样一个场景:霍去病即使在出征期间也非常讲究,居然给自己配备厨子;而与之相对比的李广就简陋得多,是跟士卒同甘共苦的典范。汉武帝于是有意见了,质问这位年轻将领。霍去病却振振有词地说:为将之道,不在这些细节上,我好,大家好……
我从前其实是认同霍去病的,因为细节无关大局,事实摆在那里,大胜匈奴驱赶漠北的是霍去病而非一生未封侯的李广。但是几年以后,我突然发觉这位霍兄所说只是个借口,而自己也陷入了“成者王侯败者寇”的逻辑——霍去病所以能大胜,并非生活得小资,而是由当时大汉王朝的国力军力所决定的。
家天下的帝王之都,是敛天下之财力供一人的模式,面对丰富而庞大的资源,能够克制自己内心的欲望与偏好而力行节俭是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而早在武则天当皇后期间,高宗李治就向雍州长史李义玄夸耀说,自己的妻子穿的裙子不过“七破”——唐时流行一种“花间裙”,是不同颜色的布料拼接而成的,这些不同纹色的长帛条彼此相间地排列起来,就会呈现出多彩条纹的效果,因此叫做“裥色衣”。而长帛的颜色越多,就越发费时费工,当时武则天贵为皇后,也只穿由七条彩色长帛条相拼而成的裙子,一如当今收入上万的金领只买十几元的地摊货,可谓节俭。
称帝以后,史官和男人们喋喋不休指责的“大兴土木”,也不过明堂佛寺。但是,“明堂”不是游乐之宫,而是政治与宗教场所,各地所建的佛寺也只是大云寺一所,其他新修者的很少,大部分不过补旧罢了。她执政初期的个人生活如果稍微过分点,史官们都不会放过的,可是没有。在登上皇位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并没有见到一个穷奢极欲尽情享乐的女皇,而是一个公开情夫不过一个和尚,裙子不过七种颜色,宫殿不过明堂佛寺,除了政治与宗教目的,没有任何为自己享乐的举动的清醒女人,并且,还是个连太学士请假都要管的操心皇帝。
女性管理
天授二年(691),太学士王循之上表请假还乡,获得了女皇武则天的批准。结果宰相狄仁杰有意见了:“彼学生求假,丞、簿事耳,若天子为之发敕,则天下之士几敕可尽乎?”
管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层级管理”,分有高层管理者、中层管理者、基层管理者三阶。在什么位置管理什么事情,各司其职,才会形成有效的管理模式。宰相们虽然没有进修过M BA,但是人人皆深悉其道。有一次武则天问宰相元方外事,元方回答说:“臣备位宰相,有大事即奏,人间碎务,不敢以烦圣览。”这话本是对的,也符合传统管理学的基本原理,可惜这是位女皇帝,女性的思维里,直觉往往大于条理,何况作为女皇,如果不是大权独揽,事事操心,总是不能够完全放心的。因为本来走的就是众叛亲离的独行路,到了这个地步,除了自己还能相信谁呢?
但是这种女皇管理模式并非没有好处。随着科技的发展、网络的兴起,当西方近代传统管理的种种弊端开始显露的时候,女皇那创新的管理模式,反而在1000年以后,得到了微妙的回应与证明。
交流式管理。
传统上,是以男性为主的命令控制型的领导模式为主的,而女性因为本属于弱势群体,又是网状的发散思维,因此一般会采取跟下属坦诚沟通和交流的方式来处理问题(男性大部分交流能力比较弱)。众人出主意总比一个人出主意强,这样的方式反而比习惯于命令的男性领导方式更为事半功倍。
《大唐新语》里曾经记载这样一件事:名臣宋因为性情刚直,武则天想把他赶到外地去图清净,就派他去扬州审案,结果宋说审案子有御史呢,这不是我职位分内的事情——“请不奉制”第一次;然后又有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污案,派他去审理,他说:这不过是个贪污案,又不是军国大事,不是我职位分内的事情——“请不奉制”第二次;后来又有一个肥差,让他跟李峤一齐出使四川,其他人高兴都来不及,可他又一次以“恐乖朝廷故事”(违反了朝廷法规)的理由“请不奉制” 第三次……
请不奉制就是拒受诏命。武则天虽然在管理上显得有些事事操心的琐碎,但是同时也会多方纳谏。当时的监察官地位非常高,可以直接向皇帝弹劾百官,并且多次直指宰相,而且弹也不是白弹,有效率达80%。谏官地位也很高(监察官是针对百官,谏官是针对皇帝),经常给女皇提意见,当皇帝下旨以后,还能“请不奉制”,拒绝执行。这都是在封建社会罕见的,偶然让皇帝们摆摆谦虚的架子可以,若真要违背皇上旨意来个“请不奉制”,多半也就表示“老子我不想活了”。但在武则天时期,这位多次拒受诏命的宋却安安稳稳活到了玄宗时代,成为开元时期的一代名臣。在不威胁地位的前提下,女皇还是喜欢并善于跟别人交流的,能多方听取意见,在管理模式中,体现了一个女性领导者的柔软与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