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保卫
除了本能带来的生命激情,勇气还带来了别的——破坏。“和平演变”基本是不可能的,裴炎证明了,扬州造反也证明了,要想有新的,就只能破坏“旧的”,而尴尬就在于武则天跟那个“旧社会”打断骨头连着筋。她的儿子是“旧人”,她的宗亲是“旧人”,她的下属是“旧人”,连她本人,有一半都是“旧人”(皇后/太后)。那个“旧的”李唐王朝简直就是她身上的某个器官,让她如何去决裂?去撕毁?去破坏?
但有些人,能。
那群叫做游民的家伙。
当垂帘之后,听着“贫穷不能理生业”的侯思止不认字却要当御史,看着面貌俊美的死囚来俊臣密告和州刺史李续与琅琊王李贞“共逆”时的胆量,翻阅胡人索元礼第一次推案制狱献上来的颗颗人头的血腥,她感受到了那种来自地狱的勇气与力量。
跟从前接触的那些优雅的贵族不同,他们凶狠、残忍、蛮横、无礼、不顾道义而无法无天,给他们一把刀,他们能屠宰世界,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能自馁全家——因为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
学者杜亚泉曾经给这些人下过这样的定义:“游民是过剩的劳动阶级,没有劳动地位,或仅做不正规的劳动。其成分包括兵、地棍、流氓、盗贼、乞丐等。”这类人不事生产,整天无所事事到处游荡(尚游侠、喜豪放、不受拘束),充满着对社会不满的愤青情结(疾恶官吏,仇视富豪),和平时期类似黑社会,战乱年代则是被用来造反和破坏的主要力量。因此,历代有为君主都把这些人视为大敌。
一句话,他们是一切秩序的破坏者,是对社会不满、仇恨一切的愤青,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而武则天此时,正需要给予破坏的勇气,需要有人能跟她一起割掉己身——这活儿,彬彬有礼的君子干得了吗?
必须是流氓。
索元礼:出身于少数民族家庭,向武则天告密,受到武则天的接见而被“擢为游击将军”,成为最早在洛州牧院推案制狱的酷吏。这位酷吏“性残忍”,推按一人必然要牵连数十甚至数百人,很衬武则天的心意。武则天曾多次召见索元礼以“张其权势”。
侯思止:卖饼出身,连字都不认识,以密告舒王元名与恒州刺史裴贞“谋反”起家。初任“游击将军”。天授三年(529)升为朝散大夫、左台侍御史。据说他当时求官的时候,说想当一个御史。武则天被逗乐了,说:“御史掌管着监察和举荐各级官吏之权,需耳聪目明,明文通史,你连字都不认得,怎么能当御史?”侯思止毫不知耻:“陛下知道獬豸这种神兽吧,它虽然不识字,却专会触邪人。小人因家境贫寒,未能读书识字,可小人对陛下是一片忠心,可以像獬豸那样惩治陛下的仇人。”武则天感到此人愚忠可嘉,于是,破格封他为朝散大夫、侍御史,与来俊臣等推案制狱,“苛酷日甚”。
其中最杰出的酷吏是本为死囚的来俊臣,史书说他长得如漫画主人公般俊美,性情却如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那般可怕。垂拱年间以上书告密受到武则天接见。天授元年迁侍御史,加朝散大夫,开始推案制狱。表现优异,花样百出,甚至与其党徒编造出了整人步骤——《罗织经》。
一、整人第一步,是要确定攻击目标。(违反《唐律》)
二、然后展开信息搜集,怂恿告密,寻找证据,控制舆论。(违反《唐律》)
三、等到上司批准下来以后,开始进行调查。
四、抓住证据或者伪造证据以后,开始抓捕。(违反《唐律》)
五、审讯时施用酷刑逼供,被告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招认,一是死于酷刑之下。(违反《唐律》)
六、审讯时让犯人们在口供中互相牵引,并扩大向外牵引,人数多寡和范围大小,随心所欲。(违反《唐律》)
七、把犯人的口供进行整理,使之天衣无缝。
公开宣扬行恶有理、暴力审案、刑法有效、牵连求功……教其门徒如何编造罪状,安排情节,描绘细节,陷害无辜的人——把杀人理论化。
此外,还发明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刑讯办法:有的让人跪在地上,在枷上垒瓦,叫做“仙人献果”;有的用东西固定人的腰部,将脖子上的枷向前反拉,叫做“驴驹拔撅”;有的用椽子串连人的手脚,再朝一个方向旋转,叫做“凤凰晒翅”;有的让人立在高木台子上,从后面拉住脖子上的枷,叫做“玉女登梯”;有的将人倒吊,在脑袋上挂石头,有的用醋灌鼻孔……把杀人艺术化。
我们可以想象这些低微的“小人”、“下人”,平时受尽达官贵人的压制与冷眼,此时突然晴天霹雳出现了翻盘机会,他们居然可以公开释放人性之中的黑暗,公开整治趾高气扬的权贵豪强,于是杀人的快感、主宰别人命运的征服感、打倒反动派的虚荣心与杀人立功以求富贵的贪婪,便构成此时的恶魔艺术与革命恐怖。
邪恶,也是一种快感。
而这血海尸山,这疯狂破坏,不正是一个女人壮士断腕的无奈脆弱吗?流氓的疯狂与破坏,给予了这个女人勇气与力量,同时,也是一个女主男属时代不得已的自我保护。她要向所有男人朝臣证明,我是有力量的,强权的、不惜一切的、疯狂的力量。
流氓,就是我,最后的保护。
根源来源
通过铜匦与酷吏,武则天还找到另外一种东西——根源。
太后掌权,历史上有,汉代吕后、东汉诸太后、北魏胡太后……但是太后做皇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统的宗法传统里,从来没有留下任何缝隙给这个女人,在维护上层统治阶级的儒家面前,她根本就无源可求。
她没有根源,在中国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一个女人要当皇帝,没有人会支持,或者应该说,没有一个贵族官吏会支持。当太后的时候或许会有几个心腹,但是当她要做开天辟地的女皇,跟着她走的,几乎没有。王莽还能培植起一批自己的拥护者,但是她是个女人,就注定一无所有。
有种魔力召唤着她继续前进,有种阻力却让她几乎无处挣扎,幸好此时有个男人,轻轻开启了那扇门。她伸出头去,原来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只信服弱肉强食的逻辑,他们只崇拜真正的强者,不管你是男是女,是人还是动物,只要你拥有了绝对权力,他们就会以死效命。
而她也发现了,如果说让那些贵族们惶恐叩头的是天人感应的儒家谶言,那么在这些人心里,天人感应化做了另外一种东西。还记得吗?就在不久前,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永徽四年),睦州发生乡民暴动,“妖女”陈硕真自封“文佳皇帝”。据说这个女人容貌艳丽,性情豪放,精通武艺,早年丈夫在反抗恶吏的冲突中身亡后,游走各地,多方学法而得道成仙,因而身边汇聚了大量信徒,焚香起义之后,几日之间就达万人。直到攻取婺州的时候,宿将崔义玄都迫于“神力”差点缴械投降,还是因为一颗流星陨落其营地,才打败了这个妖女……
这仅仅是个民间女子,就能让这些人拼着身家性命起来造反,靠的是什么?
她微微而笑。
在佛教传说里,印度阿育王以轮王在世的身份举行无遮会,行转轮王功德。垂拱四年(688),光辉灿烂的明堂建立,在这个古代最高统治者的“大本营”,她摆放的却是佛教法器,打扮得仿佛一座十分庞大的佛教道场,弥漫的是袅袅炉烟,萦耳的是钟磬佛乐。
690年革命成功后,对有功之臣封赏,制令僧尼处道姑之上。封冯小宝、释法明等为县公,皆赐紫袈裟、金鱼袋,僧人也第一次可以做官。此外,在全国范围内颁行《大云经》,敕建大云寺,敦煌唐人的《大云经》说:“佛即先净光惭愧之美次彰天女授记之征。即以女身当王国土者,所谓圣母神皇是也。……”
很多人把这个看做女皇母亲信佛的影响,或者一致地认为佛教是这时候武则天改朝换代的意识形态与宣传口号。是,这是她的政治手腕,但是谁曾想,这是这位贵族女性从铜匦酷吏和那个下层情夫身上寻出的政治启发呢?
他们崇拜她,因为绝对的尊严与权力,更加信奉她,因为弥勒佛转世的传说。而历史的荒诞就在于,这种女性直觉里寻找的根源与理由,却恰恰巧合了这个时代、这个阶层,或者说这个最为广泛的老百姓的心理需求——天人合一式的宗教意识。
自古以来,这种“上天代理人”替天行道的信仰就已深入人心,“天命所归,天人感应”铺垫在每个下层百姓的心灵深处的是救苦救难的彼岸花开,是西天乐土的理想憧憬……
因为相信天人感应,汉代刘邦能斩白蛇起兵。
因为相信天人感应,秦末陈胜、吴广可以造反,当时同行的戍卒买鱼烹食,发现了写有“陈胜王”三字的帛条,奔走相告。此外,有人在夜间丛林中,点起篝火,装作狐狸的声音呼叫:“大楚兴,陈胜王。”……
因为相信天人感应,东汉末年张角可以自创太平道,广泛传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谶语,黄巾大起义开始……
因为相信天人感应,清末的不第秀才洪秀全,在最后一次去广东应试时,因为得到一本基督徒传教士送的《劝世良言》,回家后认真阅读,结果如痴如醉,发了疯创立“拜上帝会”,宣称自己是耶稣的弟弟,上帝就是他的天父,耶稣则是他的天兄,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
我,就是传说中的救世主,就是弥勒佛转世,就是佛派下来的女身国王……
这,是成为女皇的一切根源的根源……
来路不正
载初元年(690)九月九日重阳节,66岁的武则天荣登大宝,改国号为“周”,万众欢呼里,多年劳苦、杀人立威、祥瑞忽悠,无论什么手段什么方式,终于如愿以偿。事到如此,是否该心满意足?
照理来说,她应该放下武器,在酷吏们的安全保护下,在阿谀之徒的甜言蜜语中,恣肆享受奋斗多年的胜利成果。一如西晋贾皇后,广聚面首、贪图淫乐,或者像北魏胡太后一样,迷信佛教、宠信奸佞、浮华奢侈……可是,都没有。
一个人能走到多远,取决于境界。
有的人享受做到太后即可,不必费心竭力爬上皇位,都六十多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她还能活多久?何苦得罪宗亲,得罪故旧,得罪自己,撕裂曾经所珍爱的一切?
因为她有自己必须得到的东西——马斯洛说,人的需求有五种: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权倾天下,即使可以满足生理、安全、社交与尊重需要,但是无论如何无法满足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走过血雨腥风,登上权力顶峰不是为了享乐,而是因为想给天下一个交代——在那改朝换代治国安邦的最高价值里,满足灵魂深处最本能的、最本质的生命冲动……
我们见历史上那无数帝王功业,血腥屠杀,权力交错,总以为纵马天下不过功名利禄,不过权色富贵,其实,对于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掌控天下的荣誉感与满足感,不正是一个卓越不息的激荡生命最好的价值体现吗?
不要忘记,当太宗还是秦王的时候,当他面对着天下与嫡长子的传统,面对着父亲与兄长的容纳与忌讳时,他究竟想要什么?权力?美色?名分?财富?他都有,而之所以逼父杀兄,其实不过想在缔造出的大唐盛世里,还短暂生命以最大尊严,以永久承诺。
在这个世界上,“我来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
幸而不幸她居然成功了,凭着一股血气终于破天荒做成了女皇,只是,在那光环四射之下,永远伴随着的,是来路不正的焦虑。
是,冯小宝敞开的那扇大门,给了她勇气、力量与自信,让她狂飙突进荣登大宝。只是,当革命成功之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当激情恢复到平静,当狂潮退回到生活本身,日常理性终于又浮出了水面——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女人当过皇帝,尽管找了弥勒佛找了武德周朝,女性在一个男权社会主正位,命中注定,来路不正。
挪威人在海上捕沙丁鱼,如果抵港之后,它们还活着,就会比死鱼值钱很多,于是很多人想办法让它们活着回来。结果只有一个人做到了,他在鱼槽里放了一条鲶鱼——沙丁鱼们因为这个异类而变得紧张,到处游动,于是这种生存焦虑反而让它们的寿命得以延长……
来路不正的焦虑,正是武则天内心的那条鲶鱼。
亲情之伤
有时候,这条鲶鱼会化做恐怖罗刹。
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女皇,焉不知内心如何警觉?因为,这个位置实在流了她太多的血和眼泪,是抛弃一切倾其所有抢来的,一无所有,只有这个了,谁,都不能动它分毫!
她的酷吏统治达十年,死于非命的冤魂无数,这个她是知道的,但一个女人,在重重男权社会里,利用强权坐上了皇位,四面树敌的情况下,只能宁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这是一个女主政治的必然,她不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权力需要血来喂养,女人的权力,则更需要血,更多亲人的血……
于是,生命交错而过,伴随着母后的政治杀伐,皇子皇孙们的命运都匪夷所思地脱离了常规,估计谁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突兀得光怪陆离,而面对如此无情怪异的造化弄人,有的会认命,有的是默然,有的能超脱,有的,却是疯狂甚至毁灭。
庶子们早在革命前被杀。庶女义阳公主的夫婿李下玉在天授二年被酷吏所害,自己也随之离世。次女宣城公主的夫婿也在天授年间被诛,公主本人被囚禁宫中,但这位公主似乎跟女皇是宗教姐妹,并且信得比她好得多——打坐的时候,身后都能出现菩萨的影子,终于吓住了女皇逼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