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还需要说吗?裴炎是谋反,但不是反李唐而是反“武周”,可他此时此刻能说什么吗?武则天更不会说。幻觉醒来,彼此对视,不过惘然,那汹汹改朝换代的铁蹄,早就踏破了所有的侥幸与虚妄,让这对曾经亲密合作的政治伙伴,以莫须有的相互仇杀,落下帷幕。
裴炎没错,但之所以在历史上只是做了裴炎,而没成为张居正,成为曾国藩,只是因为他太主动,他不想等待而是以臣择君。谁曾想被他利用的那个女人,居然是千古第一雷母(女人居然要做皇帝?)——不是他错,而是运气太坏。
可,那就是大唐。
你可曾见过大唐出土的陶器?那色彩缤纷的绚烂,那题材多样的选择,那大胆开放的想象,动物俑惟妙惟肖,人物俑栩栩如生。尤其那些高髻丰满的仕女俑,粉面黛眉,窄袖孺衫,外翠锦挂,长裙束胸,正是“胸前如雪脸如花”的丰姿雅容,更是“粉胸半掩疑晴雪”的烂漫无忌……
你可曾读过大唐流传的诗歌?那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苍凉,是“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洒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高尘,也是“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的叛逆,更是“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的大志与“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怀才不遇……
大唐初建,高祖太宗皆关中陇上一带的豪强劲旅,带着大漠风沙气息的刚强彪悍与粗豪朴野的勇武雄健的精神气质,混合着多民族多文化的交融混杂,在“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激励之中,形成了自尊自强、自由自在,青春浪漫又雄壮率真的“大唐性格”。
生命的漫漫之途里,现代中国人希望“平稳”,美国人希望“刺激”,法国人希望“浪漫”,但唐人会希望“彰显生命的最大张力,因为我们,必死”。而也正是这样一种性格,一种精神,铸造了拼一切也要做次皇帝的女皇,铸造了敢于主动出击以臣择君的裴炎,同时铸造了无数文人武士、豪杰侠士。
不遇,宣泄,答案
还记得“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诗吗?这是天才神童骆宾王7岁所作。可惜造化弄人,他的一生,是个悲剧。
同样是文人士子,他却没有裴炎那么好命。出身寒族,不能像裴炎那样天生就能占有更多优势资源,自幼就能有高人指点故人相助,只要勤奋清廉再加点处事狡诈,就能官运亨通一路顺风——他不是。
他出生的时候,就已家道中落,父亲死后更是贫困交加。长成谋生科举,却没有中第,回乡穷读几年之后,终于能在京中任职,也不过权门府椽之流。后来突然罢职,33岁那年去了豫州,做了道王李元庆的府属。按照唐律规定,王府的府属必须隔几年换人,可人家道王很欣赏他,希望一直留任,他却耻于自炫,辞不奉命。
几年之后,他卸职闲居,但是一个穷书生,没有基础家财,连隐士都是做不起的,寄寓异乡,即使设法耕种,也不能谋生。于是只能又改变初衷,四处求仕。后来终于时来运转,拜奉礼郎,旋即东台详正学士。只是,依然不得意,那年,他49岁,青春连同盛年,都已过。
但他并没有灰心,大丈夫志在四方,军功更能施展抱负,于是从军西域,久戍边疆。后来入蜀,居姚州道大总管李义军幕,平定蛮族叛乱,仪凤三年(678)终于回京,任武功主簿、长安主簿。转了一圈,拼了40年,他又回到了年轻的原点。
61岁那年,他终于由长安主簿入朝为侍御史,却正逢武则天当政。这位仕途极其不顺的才子却一肚子妇人干政的正统观念,多次上书讽刺,于是得罪入狱。写下名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次年,遇赦得释。
一生困顿,一生颠簸,只因为,身,是下层而非贵族,才,是文才而非吏能,思,却是辅佐天下的宰相之志。一辈子都没弄清政治是什么(诗歌不过是一种优雅的理想,而现实却是利益之间的残酷厮杀)——不幸的是,却把那旷世救国的梦做了一遍又一遍,在那个还是贵族把持的初唐盛世里,宛如暗夜里盛开的罂粟花,怪异、悲惨、纯粹而妖气四溢。
这个时候,李敬业造反。
对骆家族人和史官文人们来说,骆宾王参加李敬业的造反,真的是才子失所的扼腕叹息,但是对于骆宾王本人,未尝不是一种恩赐——他那憋闷委屈的一生,需要宣泄,需要答案。
又不是生不逢时,又不是自身不足,为什么?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讨武檄文》
在那慷慨激昂的满怀悲愤里,在那“谁家之天下”的造反血性里,在那个天下大恶集于一身的女人身上,骆宾王终于找到了他人生的答案,或者更应该说“出口”。也许,这是上天对于这位政治幼稚的天才诗人,最后的慈悲吧。
有人能懂吗?
骆宾王的主子——李敬业,是一定不懂的。
这位公侯家子,大唐名将李之孙,没有遗传爷爷的人生清醒与政治智慧,却只是仅仅因为仕途不得意就造反起义,在一批失意文人的包围下,就自以为是天下民心所望,只需揭竿而起,必能一呼百应,成功之后再不济也是复国功臣。但是他忘了,武则天已经执政十多年,威望早著,老百姓们只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是不会冒险造反的,官员们即使再心有不满,人家武则天还没改朝换代呢,他们顾及身家性命,也不会贸然跟着他走的。在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舍身为国的忠臣义士?最终还是实力说话。唐朝当时是府兵制,在有驻军的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以及扬州所在的淮南道里,扬府的兵力最弱,哪里会是中央军的对手?
更何况,由于李敬业的策略失误,最后连那点“道义正确”都失掉了。谋士魏思温建议他既然勤王,最好挥师北上,直指洛阳,他却听取右司马薛钟章的意见,去攻取有“王气”的金陵,摆明是要做据地一方的军阀,结果自败旗帜,因实力不足,造反仅仅四十多天,就被武则天派出的大军镇压了下去……李敬业是不懂的,他只是个勇将,不是大帅更非王者,时代不属于他。
但是,有人懂。
武则天初听《讨武檄文》,不过尔尔,但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之时,却遽然而起,问侍臣:“这是谁做的?”(可见她并不认识这个人,当时骆宾王下狱跟她无关,人家压根不知道,骆宾王算是白恨了一场。)当左右告诉她“是骆宾王所作”时,她是这样回应的——
叹息:“宰相之过,安失此人!”
世人都说,这一幕表现了武则天爱才之心?
同样曾经恩宠无门,同样做过“下人”,同样了解“贵族毛玻璃”的武则天,读出什么了呢?
你用的人,都是故旧贵族,他们再好也是李唐王朝的忠诚者,裴炎不正是“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现成例子吗?在他死后抄家,他17岁的侄子还敢上书请见,说什么“臣伯父忠于社稷……”以历代专政太后的悲惨结局告诫她,如果不早还政,恐怕将来会连累宗族……而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拥有着不比裴炎更少的才能,拥有着更多的报国之志,但那些一腔热血、满腹经纶,终究只能籍籍无名淹没在贵族把持的朝廷之下,淹没,愤激,反叛,灭亡。
那精彩绝伦的文辞背后,不正是一个下层文人才华横溢但报国无门的悲愤宣言吗?
武则天,懂。
岔口,选择,决断
武则天坐在苍凉的朝堂之上,岁月如梭,如梦如幻,自己仿佛还如14岁般朝华年纪,青春、憧憬、梦幻、激情与皇帝的恩宠……61岁,权倾天下而一无所有,拔剑四顾,不过众叛亲离……
深信的盟友,却在扬州谋反之际趁乱逼宫;心腹刘炜之,却在垂拱三年(687),跟人私下传言“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祖荫李敬业,恩宠三世而起兵谋反。而在这个偌大的朝堂之上,又暗藏着多少裴炎、刘炜之、李敬业?曾经以为,多年勤政的努力,总有那么几个会真心效忠于她,谁知,不过幻觉。仰天大笑?歇斯底里?抑或,就如老臣刘仁轨所谏,就此罢手?她在铜镜里摸了摸自己的脸,端容正好,岁月的划痕还未显现,只是眼角的皱纹,断断续续传来了逝去的苍凉,伴随着垂拱新年渺渺传来的鞭炮声,让人一阵一阵的寒意。现在太后权重天下,人人皆怕她,连自己素常最疼爱的小女儿太平,日常态度里都无故带了几分疏远的敬畏。没由来的,她突然记起许多年前,那个人还在,一家人围坐一旁,贤儿到处调皮,乖顺的弘儿偎依在旁:“我不要监国,我要跟父皇母后一起……”
她打了个寒战,站起来,看着窗外扬扬洒洒的大雪,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抑或,就此罢手?但是多年营谋,那么多人的血……她深深叹了口气。
垂拱元年(685)正月二十二日,刘仁轨去世,随之而来的,是从前的那个李家主妇、那个天皇的影子,在武则天心里也终于即将倒塌。从此以后,有些事,有些所作所为,终于也不用再恍愧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