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就是武则天,我们做不了武则天,是有原因的。心理学专家说:成功者是80%情商+20%智商,失败者则是20%情商+80%智商。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在任何利益角逐中胜出,高超的谋略也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或者更需要的,是翻云覆雨间那关于人性的更深洞悉。
权威的力量。
一位著名大学的教授在出差旅行的时候,经常在机场、酒吧、饭店跟陌生人交谈。在没表明身份之前,谈话同伴妙语连珠、兴味十足,他的观点也会迅速引起一场活跃的争论。但是一旦表明身份,对方立刻对他充满了敬意,对他的见解也唯唯诺诺,谈话的气氛马上变得枯燥无味……
这就是权威,站在那个位置上,你就像拥有了魔戒,拥有了支配他人的权力,而可怕的是,很多人会无条件向那个位置低头。那场差点毁灭人类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是由于一战的分赃不公,负气而沮丧的德国民众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父亲”、一个权威来领导他们继续前进。于是,希特勒产生,一场可怕的复仇式的集体疯狂开始。
只要,你站在那个位置。
当初武则天提出独掌大权时,李弘做了多年太子,威望素高,背后有天皇,旁边有反对派,从舆论、从传统、从权力,武则天都不占优势,因此,有朝臣敢于直接反对。紧接着李贤继位,年少的皇子一上来就显出“天下唯我”的架势,煽动着那些内心暗暗反对“妇人干政”的男人们的心。包括天皇,包括朝臣,都没想到李贤败得如此迅速、如此毫无还手的地步。也许,在两两相较里,大部分群臣、大部分男人都会选择太子,是因为伦常也是因为传统。人们在悠闲而安全的时候,才会做个仁义君子,不是吗?
只是,那个强大倒下了,在权威的舞台里,只剩下武则天,尽管是个女的又或者说不管他是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哪怕是动物,只要他气势汹汹站在那个舞台,那些仁义道德,那些伦理纲常,都随着“谋反案”这种一级飓风无影无踪了。谋反案,不管内幕如何,性质已定,太子已废,权威就代表一切正确。
所以,高家迫不及待残杀亲儿,所以李义琰匆匆忙忙落井下石。虽然血腥,虽然可怖,但是内涵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权威能给我们带来归宿和安全……
武则天站在天皇李治背后,默默地看着一切戏,冷笑。
情面,局面,脸面
开耀元年(681)五月,新任太子李显续娶太子妃韦氏,适逢太子之妹太平公主也将出降,朝廷举行大庆,李治亲作《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诗》以纪其盛,群臣亦奉承相和。那亲情融融,那君臣相和,丝毫闻不出权力斗争的血腥气息。他似乎忘记了,不久前长子亡,二子废,朝臣贬……
七月,太平公主正式出嫁薛氏大族,婚礼惊动了整个长安城,晚上灯火之隆,把路道两旁的槐树都烧死了。 第二年,公主生薛氏长男,李治大喜,为之大赦天下。他似乎忘记了,这段婚姻武则天其实并不同意,表面的理由是嫌弃薛氏嫂子们门第太低……
开耀二年正月,太子妃生长子重照,天皇李治大喜过望,立刻封其为皇太孙,并且不顾关中饥荒,下诏改元,大赦天下,酒会宴请。他似乎早已忘记了,大唐制度上并没有皇太孙之制,此举不仅前无古人,并且也将后无来者。
同年,他跟妻子武则天再次去东都洛阳“逐食”,临行之前,拜托薛元超辅佐太子监国,说“吾子未闲庶务,关西之事悉以委卿。所寄既深……”他似乎忘记了,刚刚不久前李贤太子谋反大案事发,按照事理,所有人都要被罢相牵连的,包括眼前这个人。
他究竟在做什么?
力挽狂澜。
自己在世的时间不多了,而此时,妻子斗倒了强硬的儿子,新上任的三子不成大器,朝政堪堪将要一边倒,从前的均衡在措手不及里逐渐失衡。他是李家儿子,英雄太宗之后,跟武则天再恩爱深厚,如何及得上这偌大的大好河山?他只能,也必须去尽力再设一局,去阻拦妻子滚滚而来的权力铁蹄。
情面。
文化大师梁漱溟曾提出,中国传统生活与传统文化的重心在于“家”,在于“家”所特有的情感关系,由“家”的情感关系扩延至社会,就形成了“中国社会生活中喜欢斟酌情理情面”的生存特性……
这也许可以解释那么多成功创业者的故事,为什么都像是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再版;那么多受过高等教育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下海,为什么都头破血流功败垂成;那么多西方企业现代管理如果不跟“中国特色”相结合,为什么会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东方市场里……中国就是一个人情社会,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批判不批判、落后不落后、现代不现代,它都会一直存在、延伸,并且生长。
上海流氓大亨杜月笙每遇到一件事,肚子里先斟酌的是如何吃三碗难吃的“面”——场面、体面和情面;蒙牛老总牛根生洋洋洒洒万言求助书,述说着“财聚人散,财散人聚”的情谊理念。在西方,人脉的力量在契约关系里,也不过手榴弹,但在中国,就是即将引爆的蘑菇云。
但这也只是它的一面。你曾经因为它而不好意思让朋友还钱吗?你曾经因为它而付出过多毫无回报的辛苦吗?你曾经因为它而以公害私贪赃枉法吗?
任何东西都是一把双刃剑,当创业者们利用它来作为自己成功的起点与基石时,它的另一面也凸显出来了。那深深潜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让我们不好意思拒绝,不好意思反抗,让我们本能地去接受、去遵从、去屈服。因为在一个宗法结构延续了几千年的社会里,家,就是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归宿,由家情衍生出来的兄弟情、朋友情,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安全羁绊——我们,是普通人。
不得不说,李治心存侥幸,但是也不得不说,李治心思巧妙。
在他最后的几年里,拼命打亲情牌,大肆庆祝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的生日、婚嫁,大肆宣扬天皇天后的爱女之情,大肆歌颂皇帝一家的其乐融融,就是要让妻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去公开攻击儿子,攻击自己的家人,攻击李氏家族,不好意思抢夺政权。他深知眼前人是如此遇强则强的生猛,强取失败,那就软攻。
此外,他又另外加了一把保险锁,大唐历史上从来没有封皇太孙的制度,可能在整个封建王朝这种行为都很少见,而他却急急忙忙把孙子都封了,因为考虑到最坏的一步——皇帝大权旁落甚至早死,很长一段时间朝政要由太后来把持。汉武帝时期窦太后不是吗?魏孝文帝时期胡太后不是吗?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太后总是要死的,这个世界,新的生命将生生不息,20年以后的继承人,他已预定。那个时候,自然有人站出来替他、替传统、替祖宗家法来说话,他的妻子碍于情面是不会拒绝的,那么他的江山,还会按照他的意思顺理成章发展下去……
这就是情面,有情,并有面。
弘道元年(683)十月,他们驾临高山南面新落成的奉天宫,李治疾病越来越重,甚至到了眼不能视的地步,御医为其诊治,建议用针刺头出血。武则天在帘中听了大怒:“此可斩也,乃欲于天子头刺血!”御医叩头求情,李治说:“御医是议病理,不加罪;且我头重闷,殆不能忍,出血未必不佳,但刺之。”果然,刺血目明。离别在即,夫妻何尝不恩爱?这是有情。
两个月之后,李治病情日益沉重,自知不起,颁布遗诏,改元弘道,说“朕之绵系,兆自玄元”(总结治国方针是道家),说“比来天后事条,深有益于为政,言近而意远,事少而功多……”(总结妻子的政治功绩),并大赦天下,要召百姓于殿前宣读,但因病弱无法成行——离世之时,自我总结,开示未来,并积极肯定天后多年政绩,这是有面。
是夜,召裴炎入,受遗诏辅政,于贞观殿驾崩,遗诏却这么写:“……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只有军国大事,天后才能管,而且只有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天后才能管。
为什么宣诏自己即将离世,总结自我,积极肯定妻子功绩以后,却最后限制住妻子的权力呢?因为这,才是李治的本意。给你情,给你面,但是夺你的权,把你牢牢困在“情面”的局里——其实,在那拼命要召集百姓来宣诏的时刻,李治就想要告诉天下人,他跟妻子的时代,已经结束,天皇天后,已经退场。
情面情面,给你情给你面,但,要你命。
挣脱,意外,出局
遗诏让太子在柩前即位,托孤的是辅政大臣,遗诏颁布的同时就意味着,那个位高权重的天后已经随着天皇的离世,退场,现在也不过名誉顾问而已——不得不说,从传统意识上看,李治这招是很有效很管用,情面的网罗已经牢牢收紧,诏书的合法性已经足够让她“不好意思”了,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武则天或许就不是武则天,而只是历史恒沙数里某个王朝背后的女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
这个时候,有一关键人物站了出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在李治死后第三天就上奏,说是嗣君尚未正式受册封为皇帝,也未听政,不宜“发令宣敕”,所以建议“宣太后令于门下施行”——即一切政令都要以太后武则天令的形式发布。其实,先帝高宗李治也是柩前即位未受册封而发号施令的,“宣太后令于门下施行”此举,没有先例也毫无意义,但却堂而皇之实行了,因为,这个男人就是顾命大臣裴炎。
这位大臣本来不该是武则天的同伙,因为他出身高门,属于当时著名大族“洗马裴”氏家族,自幼勤奋好学,在被补为弘文生(进了唐代贵族子弟学校)后,“诸生多出游,炎独不废业”,甚至推辞了举荐的机会,立志要凭自己本事科举入仕,入馆十多年,尤其通晓《春秋左氏传》及《汉书》。中第之后,仕途顺利,历经兵部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侍中、中书令,深受皇帝李治的器重和赏识。
按照履历来看,有骨气、有节气、有抱负,照理来说,应该会站在武则天的对立面的,因为既然出身高贵,就不会像低微的北门学士一样需要武则天赋予荣耀,又因为自幼熟读史书经典,恪守儒家正统意识,对妇人干政就会充满了本能的反感与抵抗——可是,这个男人却投靠了这个女人,帮她挣脱了先帝李治设置的情面门槛,达到了太后临朝的目的……
裴炎的上奏,让武则天暂时得以大权独揽。当嗣皇帝李显丧期已满之时,她已经做好了种种部署:大封李氏宗亲,把有威望的亲王都加封为一品大员,这是安定人心,占据舆论主位,把持政治;调整宰相阵容,将十分配合自己的裴炎调至中书省担任中书令,北门学士旧员刘仁轨转为右仆射,其他中央核心人员都晋升一级,这是收买人心,培植亲信,把持政权;此外,还遣将调兵,分驻并、益、荆、扬四大都督府,把持军权。新皇基本被架空。
没有人喜欢被架空,三子李显虽然玩乐心重,不谙政治,但是也不喜欢做傀儡,于是他开始闹腾了,要拜资历不足的岳父——韦妃之父韦玄贞为相,封其子乳母之子为五品官。年轻的皇帝要在这群老狐狸眼皮底下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不是开玩笑吗?裴炎自然极力劝谏,李显毕竟年轻,说了句气话:“我是皇帝,即使把整个国家都赠送给岳父又能如何?何况是一个宰相之位?”
这句话,真是“一句顶一万句”,武则天此时正缺挣脱情网的缺口——情面是亲情加面子,别人主动不要面,自己才能下手剪。儿子李显这句话,真是买一赠一的天大喜事,估计武则天高兴得要在屋子里打转:“这话好啊,好就好在赠送上……”
嗣圣元年(684)二月六日,就在先帝死后61天里,太后于洛阳宫乾元殿召集百官,裴炎带领御林军入殿,宣太后令,新皇贬为庐陵王。当李显被扶下皇位时还莫名其妙呢:“我犯了什么罪?”武则天回答:“你想把天下送给韦玄贞,怎么没罪?”
一句气话就一个皇位,表面上不过是年少轻狂的幼稚莽撞,但实际呢?历史老人微微而笑。
第二天,武则天四子李旦即位。
第三天,李治亲立的皇太孙李重照被废为庶人。至此,李治的情面棋全盘崩溃,武则天终于逃出丈夫设计的最后网罗,而居功首位的就是这个男人。史书上说,在整个废立过程里,裴炎都在与武则天密谋,而我一直在想,这个有气节有学问有门第的儒家士子,这个应该成为女人当政最大障碍的男人,为什么会跟一个女人合作呢?
是性?
这是女人征服男人最原始最有用的武器,古来尽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反面教材,但是谁让女性本身就处于弱势地位呢?跟男人们相比,要才华比得上科举士子吗?要能力比得上辅政大臣吗?要杀伐比得上雄健武将吗?那是男人的资源场,一般女人连入场券都没有,能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女性魅力而已。
不过,我很快否定了这个雷人的推测,这不是言情小说,不是孝庄跟多尔衮之间的曲折暧昧,这是历史。当时武则天已经六十许人,打扮得再好,驻颜再有术,裴炎也不至于对她产生其他兴趣。不是武则天不够美,而是太老,面对一个60岁的老妇人,即使她本人愿意做怪阿姨,裴炎也未必有性趣去做怪叔叔。
是权势?
武则天执政近20年,威望素高,权高位重,能给予裴炎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不要忘了,当时裴炎才是辅政大臣,托孤之重,不下于天后时期的武则天,何况遗诏已经明明白白让武则天靠边站了。按照当时的情形,其实裴炎的权势才更重,何况人家门第还比武家高出许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