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翔告诉若梅,他每每回忆起自己入伍的经历,就觉得简直如做噩梦一般,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他到底是怎么和林子京“相识相知的”的呢?说起来确实让人好笑又惊诧……
景天翔出身于安徽一个贫穷卑微的铁匠家庭。父母一直搞不明白黝黑强壮的他们怎么养出了景天翔这么个“苍白瘦弱”的儿子?知道他继承家业无望后,也出于摆脱自己“目不识丁”窘境的愿望,老两口咬紧牙关,供景天翔上了个“完小”,成为街坊内外小有名气的“秀才”。
景天翔十七岁那年,父母正愁无钱供他进一步“深造”的时候,林子京带领军队打仗经过此地,带走了他。
那天,当士兵鸡飞狗跳地抓壮丁时,对此深恶痛绝的景天翔偷偷地在白纸上写了个大大的“杀”字,并在这个字的旁边小小地画了个年轻军官的模样,半夜偷偷地贴在离林子京驻地不远的树干上。
几天后景天翔几乎忘记了这件事,站在门前满怀厌恶地和大家一起手举小旗子“欢送”林子京军队的撤离。
当骑着白马、全副武装的林子京经过他家门前时,景天翔看着他的面无表情,心里暗暗纳罕:这个臭军官,长得倒挺不错的,就是没有人味。如果不是一直冷冰冰地放任手下抓壮丁,说不定大家还挺喜欢他的呢。
心里想着,他蓦然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投向他,连忙惊讶地抬起头,便看到林子京已经转头目视前方了,却手指着他的头给手下漠然下令:“给这人穿上军装。”
没等景天翔反应过来,已经扑过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拽住他的胳膊向路旁拉去。
景天翔哭天呛地地长号起来,他的父母连忙赶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到已经被套上黄色军上衣、哭得鼻涕满脸的景天翔,老两口大吃一惊,连忙跪在地上求饶:“长官,行行好,放过我的儿子吧。他胆小体弱,还没过十七岁,当不成兵的……”
林子京冷冷一笑:“胆小体弱?胆小体弱敢诅咒长官?”
“我没有。”景天翔坚决否认。
他的父母也叩头解释:“长官,您明察呀,他不敢呢。”
“不敢?这是什么?”林子京又冷冷一笑,掏出一张纸条竖在手掌心让景家人看。
看到那张纸条,不禁景天翔父母,连周围“欢送”的人群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画作者也太胆大了吧,对林子京的肖像画得惟妙惟肖,而且大大的“杀”字杀气腾腾,大有不把林子京“剿灭”誓不罢休的意味。
这下可真的完了,要被杀头了。景天翔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他的父母看到这种状况,恍然明白了什么,双双哭天呛地长号起来:“长官,您行行好呀,他还小,不懂事……”
周围的人都吓得不敢做声,心想景家今天可倒霉了。
林子京看老两口哭个不停,又看景天翔闭目低头地死命扳着着手指,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死撑着,知道自己做的“好事”的后果后,倒表现得比刚才惊恐流涕坚强多了。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一挥手,冷冰冰地对景家老两口说:“敢做就敢当,痛哭流涕算什么好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况参加军队、为国家效力人人有份,万没有冷落你家军功进爵的道理。你们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却哭得如丧考妣一般,难道不怕上面怪罪下来毙了你们吗?再说……”
他猛地俯下身,对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景家双亲悄声说:“你们高高兴兴地让我们带走你们的儿子,说不定将来他还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呢。强似窝在家里,每天画个娃娃,写个‘杀’字好得多。”说完也不管景家双亲的悲痛欲绝,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抡马鞭,骑马向前飞驰而去。
在士兵粗暴的拉扯和父母的哭号声中,景天翔被套上了“虎皮”带走了,并安排在了林子京的身边。开始是勤务兵,后来是小文书,再后来是副官。
四年来,他鞍前马后地不离林子京左右。林子京也从“营座”升为“团长”,一直对景天翔“照顾有加”。先是让他和弟兄们像魔鬼一样地进行长跑越野和拼杀训练,让小白脸的他累得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
每天训练完后的情形总是这样的:景天翔疲惫地正要去洗脸休息,就听到林子京的侍卫大声喊道:“景天翔,团长命令你练写毛笔字。”或是:“景天翔,团长命令你仿写这些电报文件。”
往往这时,景天翔就急忙端个泥水罐罐蹲在地上,用废弃的毛笔蘸着泥水在地上练字,或仿写军中的电报文件。不是景天翔庆幸自己年轻,他真要悲叹自己快要被林子京折磨死了。
不是么,当兵有这么“连轴转”的吗?他毕竟是个肉身啊,不是铁打的。好在他实在喜欢写写画画,军训的疲劳在兴致勃勃的写字读书中也就消掉了,否则他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发掉这难熬的日子呢。
回忆着往事,景天翔感到嘴里发苦。他无奈地对若梅笑着,继续叙说着他跟在林子京身边的点点滴滴。
日子在枯燥忙碌中度过着。景天翔感到自己在部队中慢慢地长大起来。不论是身体,还是处人待事的方式,他都感到和以前不同了。这些变化,他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道该不该感激那个给他带来这些巨大变化的人——林子京。由此,他一有空,就偷偷地观察林子京。
有一天,景天翔又在仿写文件。写着写着,思想就跑毛了,偷偷地打量起站在桌旁看电报的林子京来,心里思忖:这人,每天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几乎没见他笑过,怎么憋得住呢?
他景天翔俊俏和乐,身上没有粗犷之气,和兄弟们调侃打闹,关系融洽,一刻不说话就憋得难受。相反,林子京却严肃儒雅,从不嬉皮笑脸,也没时间插科打诨。他很忙,每件事情都以身作则,用行动无声地影响着身边的弟兄,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意志的支配。他的无声,实在比景天翔的千言万语顶用得多。
从外形上讲,他剑眉入鬓,两眼漆黑如墨,嘴唇棱角分明,是真正属于英俊潇洒那一类型军人的。
他每次训练时,都严肃督查士兵拼杀。对指导过三遍仍不得要领的弟兄,他淡淡的一瞥和平静的一声“继续”,都让士兵有挨耳光的感觉。
景天翔更有同感。有几次被团座那饱含轻蔑、督促和威压的黑眸一瞥,他真不想活了。由此,弟兄们私下都偷偷地称团座那一瞥为“动人的一瞥”。
近四年来,无数次“动人的一瞥”,不但让景天翔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之心,也让团里其他弟兄训练有素,军事打击力远远高于其他团。
另一方面,林子京在生活上也没有对属下进行勒苛,却也没有表现出刻意的关心和照顾,只是默默地和他们同吃同住,同享福共患难。对伙食班饭菜的偶尔焦糊或供给跟不上,他也从不抱怨一句,只是默默地吃着,似乎感受不到饭菜的难以下咽。
他的这一招让后勤部的弟兄诚惶诚恐,想尽一切办法为全团兄弟改善伙食。潜移默化中,全团弟兄从林子京身上学会了吃苦忍耐、善解人意的品质。
每天在训练和饭后,除过阅读各类军事书籍,林子京就骑着马在各个山头查看地形、思索战略方针,景天翔就和几个侍卫悄无声息地随侍在他身后,有时一呆就是好几个钟头。
四年了,随着不断的接触,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消除了对林子京的敌意,却变得以他的呼吸为呼吸,以他的喜怒为喜怒了。
那天思忖着,却见林子京微微转过身,并不看他,语声淡淡地问道:“景天翔,你为什么这么样地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景天翔一惊,回过神来,连忙立正回答道:“没有,团座,我在想……”
“想什么?”林子京面无表情,依旧没有看他。
景天翔有些激动,大声说:“在想团座惜言如金,却潜移默化着卑职。卑职感同身受,愿为团座抛头颅,洒热血,回报团座的栽培之恩。”
他本是感叹林子京的影响力,没想到说着说着,倒动了真情,感情汹涌,眼睛也湿润了。
林子京听他这样说,微微转身看着他,黑眸中微微露出感兴趣的光芒,语气也稍稍戏谑:“你真的感激我的栽培么?不恨我了?我记得你刚入伍时,看我的眼神喷火呢,把我恨得牙根痒痒的。训练时半死不活,心绪恶劣。我本以为你要当逃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