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敢呢?您那么尽心地栽培我,我心里感激不尽呢,哪敢有逃跑的念头?”景天翔哭丧着脸说。
他心里吃惊:听林子京的话音,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幸亏他没有心生岐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想着,他心里感念林子京的关注,更加庄重地立正答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团座请看卑职以后的行动吧。”
林子京久久地看着他,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依旧低头看电报,似乎忘掉了身边还有他景天翔这么个人。
景天翔噤若寒蝉,不敢再胡思乱想,又专注地写材料了。
又有一天,视察完山头后,随行人员闲聊起人的智商高低的问题来。
景天翔想起他入伍的情形,犹豫半晌,嗫嚅着问林子京:“团座聪颖睿智,无人能比。即使这样,卑职还是要冒昧地问一句,请团座不要介意。”
林子京微微笑着,没有吭声。
景天翔从他的神态中看出他默许了自己的请求,便鼓起勇气问道:“恕卑职放肆。卑职想问的是:三年前卑职入伍时,团座是怎样发现卑职作画骂您的?”
大家一起笑起来,都抬头看着林子京。
林子京微微笑着,平静地说:“那次征兵,我到你家铁匠铺打把匕首,随手在地上捡起一篇有毛笔字迹的纸片擦拭着,发现上面的字写得不错,就仔细地端详起来。你父亲看见了,高兴地说是你写的,还连连夸奖你是个秀才呢。后来侍卫把大树上的纸条递给我看,我扫了一眼就肯定是你写的。派人一打听,就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儿了。”
大家听着,又笑起来。景天翔却惊出一身冷汗,在后悔自己莽撞的同时,心里对林子京“破案”的缜密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他给王若梅讲述着这一切,自己也不由笑了。在彼此的闲聊中,他也把自己知道的林子京的个人情况告诉给了小若梅。若梅听着,若有所思,才知道林子京今年二十三岁了,尚未娶亲。至于他的身世,他一直讳莫如深,别人当然无从知道了。
他很早以前就当兵了,好像比走得近的景天翔这些伙伴当兵都早。至于他为什么当兵和怎样当兵的,大家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后来在队伍中报考了军校,毕业后继续留在部队带兵打仗。他性格高傲,目下无尘,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前几次他带兵来南部打仗,被反政府军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让他高傲非常的心非常郁闷。
王若梅对林子京情况的了解,就只这些。
每个小孩都爱听故事,小若梅也不例外。由于生活在战争年代,她对战事并不陌生。但具体的情形,她毕竟才入伍几个月,并没有见过。这方面,景天翔给她讲了很多,让她有身临其境之感,也体会到林子京他们有时候为什么脾气那么暴躁了。
也是,战争要死人的。碰上大而残酷的战役,给军人留下的印象确实是惨烈而刻骨铭心的。在这一方面,景天翔尤其感受深刻。他并不避讳自己的失败,他把自己刚入伍时参加的最惨烈的战役好不害羞地告诉给若梅,让若梅感到亲切而自然,觉得自己以后的心和天翔哥贴得更近了。
她喜欢天翔哥的坦荡!
这里叙述的就是景天翔告诉王若梅,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战役。也就是在那次战役后,林子京和景天翔才真正成熟起来,懂得了什么是战争中真正的强手。
那一年,他们对一个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围剿”。林子京和景天翔也参加了围剿。
军队的主力是一个精锐师。林子京和景天翔虽然和他们不属于同一个师,但心情是一样的。那就是同作为嫡系部队,感觉骄傲又自豪,不论从武器装备还是生活供给上,他们的待遇都是一流的,其他旁系军队根本无法与之比拟。
他们信心百倍,决心拼上最后一点力气也要通杀对手,不辜负上级的栽培。尤其林子京,这种想法更明显。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对自己带出的兵的实力非常有把握,没想到经过几次战役,结果却惨败了。
折兵损将中,林子京奔逃了,小兵景天翔更是历经耻辱和坎坷,后来又差点被俘虏,差点丢了命。给小若梅叙述着这些,他虽然省去了很多情节,但是当初的惊心动魄犹如在眼前。
那天,在东南部地区一个险峻的峡谷地带,战斗激烈,场面残酷,攻守到了肉搏阶段。白刃翻飞,脑浆迸裂,林子京他们的兵士一层层倒下去。
这时,在转弯处一个偏僻的小山坳间,厚密的苦草丛中传出一声绝望的呼叫:“救命啊,杀人啦。”
这里本来就在杀人,杀声震天,草丛中的呼救声丝毫没有引起战场上搏斗双方的注意。
靠近山坳间一个小崖下的女队员正在救护他们的伤员,却听到了这个细微的呼救声。她警觉地四周看看,把怀中的伤员交给另一名女队员,手一挥,带着几个男女手下弯腰悄没声息地向草丛中摸去。草丛晃动,里面的人丝毫没有觉察到几个队员的靠近。
几个队员从天而降,一起举枪对准草丛,厉声喝道:“缴枪不杀!”
草丛中的人惊呆了,惊恐地睁大眼睛。他们是两个林子京这边的士兵。一个三十来岁,黑瘦黄牙,两眼布满红丝,好像许多天没睡觉似的。另一个十八、九岁,白皙端正,如女孩子一般俊俏。两人瑟瑟发抖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几个队员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脸红起来。尤其那几个女队员,又生气又羞赧,脸更红了。
他们看见了什么?两个敌兵赤身露体地搂在一起,衣服散抛在一边。
为首的女队员红着脸啐口骂道:“呸,不要脸,你们在干什么?”
她想转过脸去,又害怕到手的敌人逃跑,只好举枪闭眼地命令道:“袁伟化,给他们穿上衣服,捆起来。”
几个女队员“哧哧”笑着,也半闭眼睛地举枪对准俘虏。两个男队员笑着,迅速扑过去把惊成一团的两个兵士拎起来。他们赤身露体,在男队员的捶打下飞快地穿上衣服,主动伸出双手让人家捆了个结实。
“押下去。”为首的女队员命令。
那个小兵以为要杀他,鼓足勇气大声喊道:“别杀我,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杀过人。他欺负我。”他哭起来,泪流满面。
“闭嘴,不许提你们的丑事。”为首的女队员立眉竖目,厉声喝道,挥手示意其他队员把两人押下去。
那孩子大声哭起来,边哭边喊道:“我不是这个师的兵,我们被打散了。我被这个畜生碰到了,他抓住我说要养着我。他是精锐师长的亲信。”
他手指着欺负他的兵边哭边骂:“不是你们,我就被你这个畜生欺负了……”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说你们不会这么快就攻上来,把我藏在这里欺负……呜呜,我不是坏人……”他絮絮叨叨着。
他的诉苦如过路风一般没人听。那几个队员早在他提到“精锐师长的亲信”这几个字的时候,已飞快地揪着那人到一边审讯去了,只留下个矮个儿的女队员押着这个小兵向前走。
“向前直走,不许左右乱看。”女队员厉声喝道,板着脸瞪着小兵。
小兵耷拉着脑袋,顺从地向前走,眼角余光瞄见女队员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他心里一动,计上心头,暗暗思谋着……
后来的一里路中,小兵不时转头对女民兵含眸微笑,眼光流转。女队员红霞飞面,不时愣神。这当儿,小兵一个旋身,一脚踢向女队员的膝盖,在她将要倒下去时,他飞身滚下了旁边的山崖……
脱身后,他听说那个打算欺负他的“畜生”供出了精锐师长的藏身地点,使得精锐师长也被政府军抓住了。其首级被割下来钉在门板上,顺着江水漂送给了军队首脑。
这个小兵,就是景天翔。
那天,他从那个女队员的手中逃走后,辗转找到了林子京。林子京成了光杆司令。两人换了便衣,偷偷潜藏到一个城市内的一家客栈休息。
他们潜藏了五天,林子京一直在反思。
天气铅沉灰蒙,他们心情灰败,林子京每天静坐窗边,以手支额,一动不动。楼下街道上人们的叫卖声和喧嚣声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他似乎已经“入定”了。只是从他支头的手腕源源不断地流下水滴,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流了很多泪。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礼帽,从他泛白的指节可以看出他在压抑着多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