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亲爱的,我爱你!
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我最亲爱的,我是多么地爱你啊!哪怕是海枯石烂,哪怕到地老天荒,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爱……
类似的话语,在你年轻的时代,初恋的时候,热恋的时节,由于情不自禁,也就脱口而出了,它既是肺腑之语,又是铮铮的誓言,还可看成是一种以热血和生命做赌注的承诺。那时候,你丝毫都不怀疑自己这些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听者通常会十分感动的,你这样说了,她(他)也就信了。
问题是,像这样的话语,你对同一个人能够说多久?
另一个问题是,果真能够如此吗?
2
想起萨特和波伏瓦的爱情故事,眼前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1980年某个春日的上午,和煦的阳光洒进梦一样洁白的病房里。再有两天时间,就要与这个世界告别的萨特躺在病榻上。弥留之际的萨特,当然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就要走到尽头了,这时候,他亲爱的海狸,已经与他并肩携手,在风风雨雨里同行了五十一个春秋的波伏瓦,脚步轻轻走了进来,悄然坐在了床沿上,此时的萨特已被病魔压迫得无力睁眼,但是他听到了,感觉到了,嗅闻到了,他的海狸来了,于是他伸出了手去,摸到了波伏瓦的手,声调低缓,一字一顿地说: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
这是那个写出约有一万五千页的文字,做了无数次的讲演,说过难以统计究竟有多少话语的萨特,在他一生之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不妨说是萨特的临终遗言了。
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像是萨特的自言自语,又分明是说给波伏瓦的。难道,不同样可以视为萨特和波伏瓦两个人爱情故事的一种尾声吗?而且,这个尾声十分漂亮,足够圆满,令人感慨唏嘘。
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这样的话,在萨特生命的长河里,他曾经跟波伏瓦说过无数遍了,可谓是斗也量不尽,船也载不完的。然而,萨特生前最后所说的这一句,那是比他们热恋的时候,比他们年轻的时候,比他以往所说的任何一遍都更有分量,可说是一句顶一万句了。
有了这一句,也就足够了。
而一个人,到他老了的时候,还在说爱你,那他就真的是爱你了。
一个人到了最后的时刻,还能说他非常爱你,那他就真的是非常爱你了。
其实,人在年轻的时候,说爱是容易的,是简单的。难的是,等你老了还能说爱,你一生都在对那一个人说爱。更难的是,你一生都真的爱着那个人,更不必说非常这两个字了。
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听到生命垂危的亲密爱人还能说出来这样的话,还在说着这样的话,波伏瓦她会怎么样呢?我想,那时候她一定是潸然泪下了的,她会无比地欣慰,觉得自己这一生值了,她会流着泪,握紧他那双再也没有了力量的手,俯下身去,先是轻轻地吻了吻他,然后在他的耳畔喃喃道,萨特,我亲爱的,我爱你,我也非常,非常地爱你……
她这样说了吗?我想,她至少会在心里这样说的。
即使她是从心里说的,早就和她融为一体了的萨特也一定能够听到。
3
当一个人活了一大把年纪的时候,往往是要对自己的一生有个总结的。
古稀之年的萨特,对记者谈到关于自己的爱情历程时,这样总结道,他这一生,只遇到过一个可以从交流中发现和形成自己的思想的人,这个人就是波伏瓦。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哲学素养能达到与他同等的认识水平,还因为唯有她对他本人和他想做的事情,达到了和他一样的认知程度。因此,波伏瓦是他平生最理想的对话者,是人们从未有过的对话者。他能够向她谈论和诉说一切,而她什么都能够理解。最后萨特感叹道,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恩赐啊。
谢谢上帝!我想,不信上帝的萨特跟人讲起这些时,几乎要说出这样一句话了。或许他想说的是,感谢生活!其实,他最应该说的是,谢谢您,我亲爱的海狸。
再听听萨特那最亲爱的海狸———波伏瓦是怎么说的吧。
在多卷本《西蒙娜·德·波伏瓦回忆录》的其中一卷,《势所必然》的结尾处,她这样说道:
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情,是同萨特保持了这种关系。三十多年来,我们只有一个晚上是在不和中分手的。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从对方的言谈中得到的乐趣丝毫未减。
作为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波伏瓦一生著作等身,成为法国和全世界的最杰出作家,达到了很多女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在她看来,自己一生最成功的事情,却是同萨特相伴多年的爱情。
4
一直到了生命的黄昏,萨特和波伏瓦这对老情人,还像他们年轻时那样,喜欢在繁华的巴黎大街上并肩漫步,喜欢手牵着手在风景如画的卢森堡公园走来走去,喜欢对坐在圆顶咖啡馆里,或花神咖啡馆,或多姆咖啡馆,或三个火枪手咖啡馆,甚至连位置几乎都是固定了的,饮着酒,呷着咖啡,用着餐,读着书,写着作品,聊着天……
我想象着,在那些温馨的地方,在那些美妙的时刻,已是老人的萨特和波伏瓦一定还会兴致勃勃,一如既往地谈论着哲学,谈论着思想,谈论着文学,谈论着各自的写作,谈论着世界的局势,谈论着身边的人与事,当然也会免不了地,一次又一次,你一言我一语,追忆起他们的初恋,回首着两个人此生经年,戮力合作,构思创作着的这部美妙而传奇的爱情故事,风风雨雨,恩恩怨怨,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往复回环,起承转合……
萨特在他七十岁那年,不无欣慰地对来访者说:我写作过,我生活过,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说这句话时,萨特很可能是想起了他平生最喜欢的作家———司汤达那个照其嘱咐而刻下的,独特的墓志铭:
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
那么,病榻之上的萨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个给他带来巨大的名望与光荣的世界的萨特,他会想些什么呢?我想,除了回首自己此生轰轰烈烈的事业和作为,他也一定会追忆自己这辈子那些像他的事业一样灿烂辉煌,且热闹而有趣的爱情故事,念想起他那些可亲可爱的女人,尤其是那个与他风雨之中携手同行了半个世纪,无与伦比的好情人,他最亲爱的海狸———波伏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