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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萨特,是桩很有趣的事情。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当然,写萨特这样一个很特别的人物,绝不会是一桩很轻松的事情。关于萨特这个人和他的故事,已经有不少人写过了。但他们写的只是他们的萨特,而我所要写的,是我心中的那个萨特。
关于萨特,人们已经说过太多了,其中有些话是很值得深思和回味的———
瑞典皇家学院授予萨特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中说:他那思想丰富,充满自由气息和探索真理精神的作品,已对我们时代产生深远影响。
法国评论家德尔贝斯说:本世纪没有一个法国知识分子,没有任何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萨特曾拒绝了它———产生过像萨特这样深刻、持久和广泛的影响。
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说:人们可以在个别问题上与萨特持不同意见,但是他们感到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出色,更全面地代表了欧洲知识分子。他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个不朽的知识分子……
美国哲学家宾克说:在我们这个世纪的思想家当中,他大概是被人们引述得最多,而了解得最少的人。
在西方,在欧洲,萨特这个存在主义的创始人,这个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毫不犹豫或者有意拒绝了它的作家,被人尊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半个世纪的精神导师。
在法国,不仅仅是在法国,萨特这个名字成了一面鲜亮的旗帜,成了一代代青年人的一尊偶像。他代表着自由,象征着真理。当年,由他所举行的报告会往往演变成一场暴动,人们渴望听到他的声音,每次听讲者都挤成一团,秩序混乱不堪,兴奋的听众有人砸椅子,有人拍墙壁,也有人大喊大叫,甚至还有人情绪激越地扭打起来,场景犹如当今红歌星的大型演唱会。无数人都在贪婪地读他的小说,看他的戏剧。他的小说和戏剧是思想的汁液,成了标注着人性的文选。人们从他的作品里汲取格言、信念和兴趣,冲破禁忌和习俗,获得了更多的思想,并且把这种思想转化为新的生活方式,以更新的态度面对事物、世界和人。这样的一个萨特,已经不仅是个哲学家和作家,而是成为一种标签了。不,不仅是标签,而是成为一种文化象征了。
在中国,在当代,在文化界,在热爱自由者的心目中,萨特一样是个十分响亮的名字,人们一样捧读他的著作,一样乐于接受他的思想,甚至言说着萨特式的话语,想像萨特那样去思想,想像萨特那样去生活。
萨特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一个伟大的作家,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我想说的,我想写的,并不是这些。我想写的,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萨特———这个男人很特别,这个男人是独一无二的。也就是说,我想面对的是萨特这个男人的故事,他的情感世界,他的爱情,他和他的情人,他和他的女人的情感故事。再进一步说,我要关注的是,萨特的这些情感故事的内涵及其外延。
在我看来,所有的故事,当然包括萨特的情感故事,其实无所谓简单,或者复杂,那只看你是如何叙述,如何理解,如何阐释了。
我说过,我喜欢萨特的思想和作品,也同样喜欢萨特的故事。现在我已经分不太清楚了,究竟是因为喜欢上了他的思想和作品,才喜欢了他的故事呢,还是因为喜欢了他的故事,才更加喜欢他的思想和作品的。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思想,就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作品,而有什么样的思想和作品,就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说到萨特,说到萨特一生的情感历程,就不能不提起一个同样了不起的女人:西蒙娜·德·波伏瓦。
波伏瓦是全法国和全世界最杰出的作家。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如是说。
这种评价是不是有夸大的成分,不必细究。事实上,波伏瓦至少是法国最有影响的女性之一,至少是一个在法国文学史上最有地位的作家,至少是享有世界盛名的最权威的女权主义理论家,其代表作《第二性》具有一种开创性的意义,被誉为西方妇女的“圣经”,成了当今世界影响巨大的西方女权主义的理论经典;另外,她还创作了在法国20世纪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数部长篇小说,如《女宾客》,《他人的血》,《人总是要死的》,《名士风流》(荣获1954年龚古尔文学奖)等;此外,她的那四部长河式的回忆录(《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女的回忆》《年富力强》《势所必然》《清算已毕》),更具不可多得的文化(文学)史料价值。
当然可以这么说:萨特和波伏瓦,是闪耀在20世纪人类文化思想天空上无比明亮的双星座。
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他们两个人的情感关系,他们的爱情故事,他们的珠联璧合。
萨特,波伏瓦,这两个特别的名字,很多的时候干脆就成了同一个名字。就像萨特多次跟波伏瓦所说的那样:我的生活全都是因为有了您,您永远就是我。任何人都不会像您和我一样密不可分,形同一人。
事实上也是如此。当人们谈起萨特这个男人的时候,不可能不提到波伏瓦这个女人,而说到波伏瓦这个女人的时候,就不可能不提起萨特这个男人。这两个人的关系,的确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二为一,仿佛鱼儿离不了水,瓜儿离不开秧,萨特不再只是萨特,波伏瓦也不再只是波伏瓦。这两个名字,已是互为象征,互为符号,相互印证了。
自1929年夏天,年轻的萨特与更年轻的波伏瓦相遇,直到1980年春萨特离开这个世界,两个人的名字就始终缠绕在一起,他们相伴至终生,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然而两个人却一直都没有结婚,一点也不受世俗和传统观念束缚,各自拥有身体上的,情感上的,灵魂上的自由,各自都另有情人,而且不止一两个。他和她,最终也没成为夫妻。他们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达到了世上夫妻间难以达到的那种情感和谐的高度,堪称人类情感史上的一个奇迹,至少是世间情爱史上的一种极端。
说萨特和波伏瓦的爱情故事,是20世纪最奇特、最美妙的爱情故事之一,丝毫都不过分,即便说萨特和波伏瓦两人合作创造了一个20世纪的爱情的神话故事,也不为夸张。
萨特和波伏瓦的爱情故事是奇特而微妙的,近乎于神话。然而,这个近乎神话的爱情故事又是多么复杂,何等微妙啊。这个爱情故事,犹如一个古老的中国套盒,其中套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感叹的环节,衍生出一个个节外生枝,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故事。
我得承认,正是这种复杂而又奇特的神话般的爱情故事,才诱使我一步步去深入探看的。
2
萨特既是一位大师,也是一个怪物,也可以说是一部毕生都在疯狂写作的机器。
作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和文学家,萨特除了写下像《存在与虚无》《辩证理性批判》等一系列文学性很浓的哲学巨著,除了写下了像《恶心》《墙》《自由之路》三部曲、《文字生涯》等一部又一部深蕴着哲学意味的小说,除了写下了像《苍蝇》《隔离审讯》《死无葬身之地》《脏手》《魔鬼与上帝》《阿尔托纳的隐居者》等一出出彰显了他的思想观念,且反响强烈、影响深远的戏剧,萨特还写过两部非常奇特的人物传记,一部是《圣热内,演员和殉道者》,另外一部叫作《家庭中的白痴》,前者是为他同时代的,一个文采与成就同样斐然的窃贼(其人著有《小偷日记》《玫瑰奇迹》等小说,《死刑犯》《秘密之歌》等诗集)所作,后者是写他(萨特)的反面,与他的文学观念相悖的前辈作家福楼拜的。
说萨特这两部传记非常奇特,并不只是指它们一部比一部长(前者将近七百页,后者竟达二千八百多页,而且萨特为此书整整耗费了十年光景),而是说这两部传记本身就非同寻常,它们不像人们通常所见到的那些传记的样式,而是有些像小说,又有些像杂文,或者说像所谓的散文随笔,萨特自己坦率地承认,他在《家庭中的白痴》中,部分地杜撰了人物。为了写好他笔下的传主,他时刻需要展开想象的翅膀,他甚至建议读者不妨把《家庭中的白痴》当成一部小说来看。如果你说它是一部独特的,或者把它看成是很另类的小说,为人作传者的萨特一定会很高兴的。
事情的经过是不是这样,又有什么要紧呢?这句名言是那个小偷作家让·热内说的。我相信,萨特是很喜欢并且信奉了这句话的。
而现在,我所感兴趣的,就要进入萨特这个男人的爱情故事,是不是也想写成小说,或者散文,或者随笔呢?不,我可不敢如此夸口,因为我不敢说有那样的能力。面对萨特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奇特而美妙的神话般的爱情故事,我只是想尽力地去描述它,去理解它,去阐释它。当然,我也得去想象它。
正如萨特为人写传时所说的那样:我承认,这是个故事,谁也无法证实事情真的就是这样。
无论是小偷(作家)热内的那个说辞,还是文学(哲学)大师萨特的这句话语,我皆喜欢,至少二者正好都很对我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