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时候,我十分乐于赞同歌德的这一观点。但有些时候,我觉得理论也同样是绿色的,因为它与生活这棵常青之树枝藤缠绕着,甚或干脆是这棵树上结出的果实。对于萨特这样一位十分看重个体生命的哲学家来说尤其如此。萨特的哲学理论指导了他的生命行为,而他的理论往往来自于他的现实生活。
从理论观念上说,萨特无疑是坚决否定婚姻这种男女之间的结构形态的。
再从现实上看,其实萨特对于婚姻有着一种深深的恐惧感,甚至还有一种隐约的厌恶感。而这种深度的恐惧感和隐约的厌恶感,则来自于他少年时代的耳闻目睹。这就牵涉到他的父母的婚姻了。
很早时,萨特便有了这样一种很糟糕的感觉:安娜-玛丽和让-巴蒂斯安·萨特这对男女的婚姻,除了生下一个叫让-保尔·萨特的男孩儿之外,看不出这两个人的婚姻还有什么另外的意义。
萨特才两岁时,生父就撒手而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年轻的母亲安娜-玛丽当时只有茫然,而无多少悲伤。因为她并不怎么了解这个离她而去的男人,婚前不了解他,婚后也一样不了解他。她甚至理解不了,这个一直很陌生的男人为何偏要死在她的怀里。懂事而敏感的小萨特,从母亲的话语听出了她从未在这场短促的婚姻中获得任何快乐,她不过是只尽了些义务罢了。对于年轻而漂亮的寡母,小萨特满是心疼和同情。
生父死后,小萨特那既无财产又无职业的母亲只好回到了她娘家。外祖父施韦泽倒是非常喜欢聪明的小萨特,把他当成了一个手心里的宝,这个可爱的老小孩儿,与聪明的小大人萨特,像兄弟一样,像朋友一样,一起演滑稽戏,玩游戏,教他读书识字,在外祖父爱的羽翼之下,小萨特享受到了自由、快乐、平等这些对他此后一生都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外祖父婚姻生活的糟糕和不幸,敏感的小萨特也同样看在了眼里,记到了心上。由于信仰不一样,再加上性格不合,这对老夫老妻像刚结婚时一样,一直争吵不断,比这种争吵更可怕的,是相互间的嘲讽,乃至冷漠。还有更不妙的,外祖母早年就想方设法从医生那里搞来了一个豁免同房的证明,独居一室,不再跟施韦泽过性生活。这没关系,施韦泽就从另外的女人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有这个能力和魅力,因为他有情趣,博学多识,风度翩翩,还是一个看上去就很有男人味的美髯公,喜欢他的女人有的是。对此,耳聪目明的外祖母睁只眼闭只眼,看见装作没看见,斜视眼的小萨特却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且在心里犯开了嘀咕,种下了对婚姻的怀疑、恐惧、否定的根苗。
为了小萨特的心灵不受伤害,守寡的安娜-玛丽多年没选择再婚;十年之后,还是为了对小萨特的成长有益,安娜-玛丽再嫁了,跟一个工程师生活在了一起。不料,这更苦了小萨特,由于这个正统的工程师思想保守,性情枯燥,讨厌文学,早就想当个大作家的小萨特,显然与他这个继父格格不入,毫无共同语言,且处处与之对着干,对继父与日俱增的厌恶和反感,进而发展成了对整个男人世界的厌恶和反感。可怜的安娜-玛丽也未从这桩再婚中获得任何益处和快乐,以致后来她说出了这样一句很可玩味的话:我结过两次婚,也当了母亲,但我还是个处女。由此可见,一生有过两次婚姻的母亲,对于婚姻本身是多么的失望和不满。两次不得已的婚姻,除了给了她一个日后成了大人物的儿子萨特之外,就再也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了。
母亲,外祖父和外祖母,这是萨特小时候最亲近的三个人。从这三个亲人身上,小萨特便意识到了婚姻的不幸。长大成人后,对婚姻的态度自然是恐惧的,是排斥的,是逃避的。
5
有些人,是为了生孩子才结婚的。更多的人,结了婚是要生孩子的。不管怎么说,反正结婚和生育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什么传宗接代啦,什么为了晚年不孤单啦,什么要人生的圆满啦,什么为生活的充实啦,这些就是结婚和生育的理由,也是一种普遍的事实。
但这一切,似乎都与萨特无关。
在萨特看来,只有一种情况下才会让他和自己心爱的人考虑结婚这件事情:想要孩子了。
可萨特并不想要孩子,从来都不想。
由于他幼年丧父(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而且是排在了第一,可在萨特倒成了一件幸事:他从小便获得了自由,再没有谁来压制他了),父亲这个人,对于他萨特来说连个影子也不是,连个目光都感觉不到,而继父又令他十分反感,成了他少年时代最大的敌人。说到根儿上,萨特从来就不喜欢父与子这种关系。在萨特的观念里,父与子的关系,是强制性的,不平等的关系。父亲就是个头头儿,这个头头儿总是要领导儿子的。而天性喜欢自由与平等的萨特不喜欢强制于人,更不愿受人强制。如他自己所说:我不是头头儿,也从来不想当头头儿。命令与服从,其实是一码事儿。在他的一生之中,从不下达命令,他觉得命令这种东西很可笑。因此,他萨特不属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也不要任何人属于他萨特。
萨特是个不喜欢做父亲角色的男人,当然也就不想要所谓传宗接代的孩子了。
另外,萨特非常不喜欢怀孕的女人。或者说,他很不愿意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隆起腹部———怀孕。每当他看到怀孕了的女人,萨特就会有一种恶心之感,比如在长篇小说《理智之年》里,他对那位怀孕了的女子玛赛儿的描写就是如此,于是就让男主人公想方设法也要帮她打胎。尤其是他看到某个还算漂亮的女人隆起大肚子时,他心里就滋生出十分复杂的情绪,同情,悲哀,难过,遗憾,不知怎么说才好。尽管他萨特也一样是女人生父母养的,但他说自己不过是早逝的父亲生前不经意撒下的几滴精液的结果。反正他就是不喜欢怀孕的女人,当然也就不想让自己喜欢的女人有怀孕生子这种事情。
再者,萨特也很不喜欢婴儿,他觉得婴儿身上有股子让人窒息的尿臊味儿,闻见这种滋味他就想呕吐。尽管他小时候也是个浑身尿臊味儿的婴儿。于是,他说什么也不想跟女人弄出一身尿臊味儿的小东西。既然不想要孩子,那也就不必去跟什么人结婚,哪怕是你最亲爱的女人。萨特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6
可能会产生这样一种误解:萨特不想跟波伏瓦结婚,他俩才一直都没有结婚的。
要知道,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
波伏瓦也同样不想结婚,不想要什么婚姻,也许她没有像萨特那样坚决,也许她比他还要更坚定一些,谁知道呢?
19岁时,波伏瓦就开始信奉忠于自己这一人生原则了。那时候她就已经从道德的角度质疑婚姻这种形态了,她在日记上写道:婚姻这种选择不能更改,而且很可怕,因为它不仅限定着今日,而且预支了将来,这一点足以证明婚姻是不道德的。而我,永远不会像他们一样做出这种选择……
更早一些时,波伏瓦就把做个作家当成了自己毕生最大的梦想,最美好的事业了。为了实现这种美妙的梦想,为了从事这种非凡的职业,波伏瓦决意此生不要有孩子。她以为,结婚意味着成倍地增加了一个人的家庭责任,实际上是增加了一个人的日常琐碎工作。这种家庭的负累,那种可以想象出来的日常琐事,都是她不想要的,也不能要的。
在婚姻和生育问题上,萨特和波伏瓦有着惊人的默契。
男女之间的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你想,我也想,大多事能成;你想,我不想,或许有成的可能;而你不想,我也不想,那就事很难成了。
7
说到底,直到死,萨特和波伏瓦这对亲密爱人都没有结婚,他们只是相爱着,一直和谐地相爱着,只是亲密地携手相伴着,终生相伴着……
传宗接代,为晚年不孤单,要人生的圆满,使生活充实,这些就是人们结婚和生育的理由,也是一种普遍的事实。
萨特一生没有婚姻,更无传宗接代的孩子,但他那十分丰富的思想和文学遗产却传遍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将传之于他以后的很多个时代,到了晚年,他也并没有被孤单所围困,因为有波伏瓦和其他女人陪伴,他的人生是圆满的,他的生活是充实的,比无数有妻有子者的生活还要丰富充实得多。
有趣的是,尽管他和她一直没有结婚,两个人不在一起而相互写信时,总是这样相称的:我亲爱的小妻子,我甜蜜的小丈夫,就像时下婚外恋的情人之间,甜蜜无比地互称老公、老婆一样。
事实上,他和她不是夫妻,但却胜似夫妻,其感情之深厚,之和谐,胜过世间许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