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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但也绝不是铁板一块,并非没有一点调和的余地。比如,在他的观念和行为里一向持否定、排斥、拒绝态度的婚姻问题上,也曾经有过犹豫,也就是有过要结婚的念头,而且差点就结了婚,甚至不止一次。
在萨特的情感生活历程上,这显然是一种特殊的事件。同时,你也可以感觉到萨特这个男人的全部复杂性。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距离萨特和波伏瓦签订那个只爱不婚的协议约有一年半的时候,在巴黎代课的波伏瓦接到了法国教育部的聘书,要她去马赛的蒙格朗中学任哲学教师。这可并不是一个她想望中的好消息。捏着这张派遣到外省去的聘书,波伏瓦神思恍惚,忧虑重重。马赛离巴黎有八百多公里那么远,而她生于巴黎,长于巴黎,很少离开过她所喜欢的巴黎,一旦远行去马赛,难免会有类似被流放的感觉。还有一个她难以割舍的人,就是萨特。
当时,萨特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年半的兵役,被教育部聘为勒勒阿弗尔特中学哲学教师,此地是个优美的海港小城,离巴黎很近,无论是萨特回巴黎去看她,还是她去那边探望萨特,都很方便,两个人也就是时常这么相见的。可要是她去了马赛,两个人相聚就不那么容易了。
波伏瓦有些舍不得巴黎这个好地方,更舍不了萨特这个难得的好爱人。但那时候,无论是萨特还是波伏瓦,都还没有功成名就,距离后来的职业作家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因此,职业(哲学教师)还是不能不考虑的。要想有一个正当的职业,那就只能到马赛去了,但她又实在不想离开巴黎,更不想因此一去而与萨特相见时难。
就在波伏瓦左右为难的时候,很有骑士风度的萨特回到了波伏瓦的身边,提出一个让她感到十分吃惊的提议:亲爱的海狸,让我们结婚吧。
萨特当时之所以要这样做,完全是为波伏瓦考虑的:如果两个人结了婚,便可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而免受分离之苦了。
而这,显然符合波伏瓦内心的情感需求。
对于萨特本人而言,他喜欢的是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他要的只是纯粹的情和爱,而不一定非得两个人朝夕厮守,更不愿有结婚这种过于世俗的事情。如果一定要他做出选择的话,他宁愿与心爱的女人时聚时不聚,该聚时就聚,不该聚时就不聚,想聚时就聚,不想聚时就不聚。但是,为了他最亲爱的海狸,为了内心和生活上都遇到了困难的波伏瓦,萨特能够做出某些对于他个人而言的重大牺牲,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义举。
只因为,他爱她。
2
听到自己最亲爱的男人这样的话语,坚强的波伏瓦差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她明白,萨特很爱她。
她知道,如果她需要,如果她一定要,萨特会为她做一切的,包括他本人并不想要的婚姻。
但是不,但是不能。这原因,跟萨特的那原因一样:她爱他!爱他,就要知道他,就要懂得他,就要为爱你并且替你着想的他而着想。她太知道萨特了,她太懂得萨特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从一开始,萨特就痛下决心要做个自由的人。他摒除任何给他负担或者将他羁绊在一个地方的事情。他从不愿结婚,他也从不拥有什么东西。这是萨特和波伏瓦都成了名人,她应一家杂志社的请求,对萨特所作的一段描述。
其实,和萨特相爱的初始,她就十分懂得他了,不然她就不会爱上他那样一个男人。
她深知,结婚,这是萨特所能为她做出的最大的牺牲,或者说是萨特所能给予她的最大馈赠。她感觉到了,这个了不起的男人为了她,简直是不顾一切了。
她也清醒地知道,结婚,对于萨特这样一个男人来说,就是一个累赘,一件包袱,一种承受不了的桎梏,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所热爱的自由,违背了他一向的行为准则,改变了他所喜欢的生活方式,夺走了他生命中至关紧要的精髓。不,我不能。她想,我不要自己最亲爱的男人这样。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曾经一次次幻想过和萨特成为真正的夫妻,想象过和他朝夕相处,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当然,这样的念头可能是一闪而过,但它一定闪过很多回。
在这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波伏瓦还是选择了说不。
波伏瓦婉拒了萨特的这种爱情的好意,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挥了挥手,离开了巴黎,离开了萨特,到外省马赛做她的中学哲学教师去了。他在勒勒阿弗尔特,她去了马赛,两个人所生活的地方虽然发生了变化,但不变的是他们的情和爱。相见少了,情和爱一点也未减。有时候,他去马赛看她。有时候,她到勒勒阿弗尔特去见他。有时候,他和她同在巴黎相聚。
就这样,两个怀着远大志向的中学哲学教师,天各一方,教着书,生活着,写作着,相思着,相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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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尽管萨特向波伏瓦提出结婚这个建议时很真诚,甚至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但那或许只是一种(很强烈的)念头,只是一种(感情)冲动,当然都是由于爱而诞生的。若是你真的一定要他去实行时,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干呢?
想一想,这应该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有趣。
当初,假如波伏瓦接受了萨特那个结婚的提议,结果又会怎么样呢?他们会不会拥有甜蜜而幸福的生活?谁能担保不发生婚变吗?凭着他俩都那么鲜明而强烈的个性,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话,两个人的情爱能维持那么漫长的岁月吗?
若是萨特和波伏瓦真的成了夫妻,他们在各自的事业上还会有那么大的成就吗?
如果萨特和波伏瓦真的结了婚,他们的爱情或许就会成为另外的一种样子了,就不太可能有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神奇而美妙的爱情故事了。至少,我就不会,也不必再写这样的一本书了。
4
早就拿定主意决不走进婚姻这条死胡同的萨特,第一次主动跟波伏瓦提到结婚这件事,是在1931年3月间,那一年他26岁,那正是一个结婚的好年龄,波伏瓦一阵感动之后,婉拒了他,那是为了他萨特好,为了他和她能够更好地相爱下去。
岁月的轮盘转了九圈之后,到了1940年5月,萨特35岁了,他再次跟波伏瓦提到了结婚这个字眼。但是这一回,波伏瓦就不再感动了,而只有无言以对。
这一次,她也用不着婉拒了,连劝阻也没有了的。因为这次萨特想要结婚的对象不是她波伏瓦了,而是一位名叫旺达的女子。
旺达是波伏瓦最亲密的学生奥尔加·柯萨凯维契的妹妹,萨特对奥尔加热烈而近乎疯狂地追求了两年之久,但还是没有获得他想要的那种成功(这是萨特一生的情爱史上,很少见的一次挫败),于是就移了情,转而向与其性格和气质相近,同样漂亮,但更显得柔顺的妹妹旺达发起了进攻,然而一样是开局便不顺,中途曲折多,酸甜苦辣滋味尝了个遍,但结果还是很理想的,经过又一个两年多的辛苦追求,旺达终于成了他的情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波伏瓦,最让萨特心仪的,心疼的,关心的,挂心的女子,便是被他称之为绝对迷人的旺达了。
那一天,身为德国人俘虏兵的萨特,接到了情人旺达病中的来信,她在信中写道:亲爱的上帝,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回到巴黎,哪怕不惜任何代价。
这下子,萨特就慌了神,想到孤独悲伤的旺达那么强烈地需要他,便觉得自己有责任想办法回到巴黎去帮助她。这个办法就是———居然是———与她结婚。
萨特给旺达写了回信,说如果有必要,如果审批的期限不太长的话,他准备同她结婚,以便得到三天的假期。
萨特的这几句话,是非常值得玩味的。
他所以能给旺达写这样一封信,并提出要与之结婚,当然足以说明他对她的喜爱程度,以及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事实上,旺达在萨特心中的地位的确非同一般,比如,萨特曾专门为她写过剧本《恭顺的妓女》等,让她当主演。1945年秋天,萨特的长篇小说《自由之路》三部曲第一部《理智之年》出版时,萨特在此书中庄严地写下这样的题记:献给旺达·柯萨凯维契。或许,旺达这个女子是值得萨特这样做的,她是萨特一生中众多情人之中,除波伏瓦之外,与萨特相伴终生的女人。大约是为了萨特吧,旺达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也很少背叛萨特,她像波伏瓦一样,对萨特另外的情人也采取了接纳的态度。可以这么说,旺达是把自己一生的爱都献给了萨特,她为萨特的生命带来了欢乐和安慰。
但请注意,此处有个前提,那就是,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是准备跟旺达结婚的。那么,究竟有没有这种必要呢?对谁来说是必要的?这就是一个相当微妙的问题了,不知道谁可以来回答它。
萨特跟旺达说的是,他准备与她结婚,而不是一定非得跟她结婚不可。有时候,准备做什么,与真的去做什么,完全是两码事。有时候,我准备怎么样,是说给自己听的,它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甚至是个说给别人听的想法,并不一定要去实施。
萨特说的是,跟旺达结婚,可以换来他这个作为俘虏兵的三天假期。其实,他是想以此来换取三天的自由时间。对于酷爱自由,当时却不得人身自由的萨特来说,自由才是最可宝贵的,只要能够自由,用什么来换取都行的,哪怕是并非他所愿地跟某个女子来一次“假结婚”,即便是真的,他也敢豁出去的。
与此同时,萨特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波伏瓦。他当然知道,我想您会感到不快,虽然这纯粹是象征性的。但他向波伏瓦保证说,作为补偿,我仍可腾出一天时间和您在一起。另外,他还跟波伏瓦解释道,如果她的病情不严重,如果她心情好起来了,我将以自从荷兰被占领后不再批准婚假,或者以审批期限太长为由向她道歉,说只怕劳而无功,还是放弃的好。最后,他还很尊重波伏瓦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您的意见呢?您责怪我吗?
对此,似乎成了个局外人的波伏瓦,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反对吗?
赞成吗?
波伏瓦什么也不想说。我想,大概应是如此吧。
后来,事情是这样解决的:就在萨特致信旺达准备跟她结婚的两天之后,荷兰军队投降德国,德国人旋即攻破了法国军队在色当的防线,萨特赶紧给波伏瓦写信,要她带上奥尔加和旺达离开巴黎,逃难去了。
不久,萨特再次致信旺达,言说了不能再请假跟她结婚的理由。他总是有理由的。男人总是有理由的。男人在情感问题上总是能寻到许多好理由的。而结不结婚,总是有理由的。不结婚的理由太多了,随便找出一条理由就足够了。
萨特此生第二次要与人结婚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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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萨特或许根本就无意结婚,无论对方是谁,无论他多么爱她。而所谓的准备结婚,不过是想获取假期(自由)的一种手段,或可理解成是一种假结婚。
但是,从萨特试图与旺达结婚这件事情上,从萨特致旺达和波伏瓦关于这件事的信中,细细地琢磨一下人性的复杂,琢磨一下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复杂与微妙,琢磨一下萨特这个男人世界的丰富与复杂,还是十分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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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波伏瓦终生相爱着,另外还有着众多情人的萨特,在他漫长的一生之中,只有两次提到结婚,但事实上他连一次婚也没有结过。
而一生最爱萨特,也一样有着不少情人的波伏瓦,在更为漫长的一生之中,结婚这个字眼,她一次也没有提及过,并且至少拒绝过两次说跟她结婚的要求,一次是萨特的,那是为了萨特;另外一次是她口口声声称之为亲爱的丈夫的,她的美国恋人阿尔格伦,当阿尔格伦强烈要求跟她结婚时,波伏瓦异常坚定地说了不,那也是因为与她终生相爱着的男人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