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看书,写文章,把研究工作一点点地做完。张允和在那个房间,她也看书,写文章。她搞她的,我搞我的。外面的活动,在打倒“四人帮”以后恢复了昆曲研习社,她负责昆曲研习社的工作。他们自己唱,主要在现在商务印书馆的地方演出,里面有小的演戏设备。我的妈妈也喜欢昆曲,也常常去看。那时候我的工作很忙,交际很少,“文化大革命”以后大家不敢交际,交际以后人家就说你们搞小团体。这样很好,可以在家里安安静静做学问。所以“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可以出很多书,一本一本地出来,其实很多在那时候已经弄好,后来重新审读一遍。
我的《汉字改革概论》这本书再版了好几次,日本花了三年工夫,把它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日本一个专家翻译好以后,成立一个审定小组,五个教授审定,有好些问题不明白,特别到中国来问我。在香港,《汉字改革概论》有香港版,这本书里好多篇章翻译成德文、英文。这本书影响很大,因为文字改革在当时中国是作为一件大事情,全世界很注意中国这个工作。
我提倡现代汉字学。这件事成功了,现在许多大学都开现代汉字学的课程,都写了很好的教科书。汉字改革到现在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像信息处理、语文处理,信息处理跟文字有很多关系,到今天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现代汉字学是一门大学问,一个泱泱大国应该有这一门学问。
我提倡人类文字学、人类文字史,这俩我花的工夫最多,从五十年代一直到现在都在搞。我出版《世界文字发展史》。文字史、文字学是一门功课的两个方面,文字史注重材料,文字学注重规律。这门学问非常重要,我提倡大学要开这门功课。中国古代就重视文字学,中国可以说是创造文字学的国家,不过我们只研究汉语的文字,不研究旁的,看不起人家的东西。后来欧洲的一些文字研究很成功,本来我们是世界领先,这样我们反而落后了。
人家问我:“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为什么出了那么多书?其实我是把从前没有搞起来的重新整理出版,不是一下子研究那么多。《世界文字发展史》已经进入“世纪文库”,与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同时列入“世纪文库”;《语文闲谈》与《沈从文小说选》《沈从文散文选》同时列入“中国文库”。
二十七重游欧美
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出国。一九七八年,张充和的丈夫傅汉思在美国大学里很有地位,他和另外几个大学有名的教授组成一个访问团,他代表耶鲁大学,来中国访问。他们来之前,我们不知道,来了以后通过关系找到我们。我和张允和就去看傅汉思。访问团团长是余英时,副团长是傅汉思。余英时的学问很好。他们知道中国没有录音机,就带了好多录音机,今天这个录音机已经过时了。
他们来了之后,文化生活开始恢复。大概到一九八四年以后,才恢复正常,这一年我受邀请出国。有一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请我去开会,领导突然来找我,说:“你赶快准备一下,下星期到巴黎去开会。”我说:“我不想去,我这里的工作还没有搞完,我的衣服也破光了。”领导说:“没有问题,你赶快去做最好的,开完会回来一概交给公家。”这样子就匆匆忙忙到巴黎,当时国家是不给钱的,因为有人帮我们出,我上飞机,一分钱都没有,上飞机前,他们说:“你的皮夹子要取出来。”因为国家规定不能带人民币出去的。我的皮夹子就交出去,口袋里没有一分美元,也没有一分人民币。后来人家问:“一分钱都没有,你怎么敢上飞机呢?”我说:“已经到了飞机旁边了,不上也得上。”我倒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有困难,我在国外还是有些关系嘛。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
从此,人家就知道我没有死掉,常常有人邀请我出国,有时一年出去几次。
有一年美国邀请我去访问,我和张允和一起去。到了美国,她就到大姐家去住几天,到四妹家去住几天,还到我们一个表弟家住几天,访问我们的亲戚。
大姐一个人住在旧金山,她是入了美国国籍,有养老金。美国养老待遇好,她有一套公寓房子,比我这个房子好多了。她平时不大去,住在公寓里太孤单,于是住在她的一个朋友家里,有孩子需要她帮着照顾。我要到七个大学讲课,讲完了我就到耶鲁大学旁边四妹张充和家里。张允和也从旧金山到四妹家里,讲了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胡适之到美国去讲学,也住在四妹家里。胡适之跟傅汉思是老朋友。在傅汉思家里,我看到许多重要的书,知道许多我不了解的情况。
那时候,我没有吃过麦当劳,傅汉思要请我吃饭:“你想到哪儿吃?”我说:“我想到麦当劳吃。”他说:“麦当劳不能请客的。”我说:“我没有吃过,去体会一下子。”他说:“好吧。”因为请客是不能到麦当劳的,麦当劳是普通吃饭的地方。我是去体会一下,看看这个麦当劳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次出国是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社安排的,我跟联合国中文翻译处一个朋友联络,由于他们的介绍,联合国工作人员语言学会请我到他们学会里演讲,因为他们要了解中国文字改革的情况,我带了录像带给他们看。这个会长是一位法国女士,很有水平,她请吃茶点,我就问她:“联合国六种工作语言,哪种用得多,哪种用得少,有没有统计?”她说:“英文百分之八十,法文百分之十五,西班牙文百分之四,还剩百分之一是俄文、阿拉伯文、中文。”那么,我回来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不过最近情况怎么变化,不了解。
二十八家庭文化
晚年,我们和沈从文、张兆和往来比较多。
沈从文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在写,他的笔头快得很,一看什么重要的材料,立即记录下来,否则会忘掉。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材料,要人家画画,领导就帮忙,由社会科学院安排一个画画的、一个考古的帮他忙。
张兆和的工作是做《中国文学》杂志的编辑,她做修改文字这个工作很好。她离开《中国文学》时,主编说:“张兆和离开我们就很不方便。”张兆和的好处就是自己不写东西,为人家服务,这个精神很好。文学的东西需要加工,加工是很高的技术,加工得天衣无缝也不容易。沈从文去世以后,她就整理他的东西,他的儿子也帮忙,家里变成一个编辑部。
顾传玠跟我们家交流不太多。抗日战争时我们在四川,他们在上海,解放以后他们在台湾,我们在大陆。有时候我们在美国,他们在中国,往来不多。在顾传玠演出的那个时代,昆曲很受知识分子重视,顾传玠演小生风度很好,跟梅兰芳配过戏,梅兰芳觉得他很好。
顾传玠在台湾大概是受了凉,急性肺炎去世。在台湾初期生活还是比较艰苦。蒋介石死了之后,蒋经国领导下的台湾经济发展得比较快,人均收入增加十一倍。今天,台湾的生活水平远远高于大陆。为什么闹独立呢?这也是原因。可是台湾早期很苦,打仗影响了台湾。可以这样说,蒋介石时代渡过了难关,蒋经国时代发展了。蒋经国在台湾名声很好,国际上也说他好,因为他把一党专政改为多党民主。这是一个世界的总趋势,这个改变弄得不好就会发生动乱,他能够做这个大的改变而没有发生动乱,这是不容易的。
顾传玠去世不久,张元和就到美国去了。他们结婚得很晚,在抗日战争后期,他们结婚时,我们在四川,不在场,打完仗以后,人家把旧的报纸给我们看,上海的新闻界起哄得很厉害,大标题“张元和下嫁顾传玠”。因为那时代跟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很看重演员的,那时候演员不被看重。时代变化太快。
张充和在北京大学读书,傅汉思在北京大学教书,傅汉思非常钦佩沈从文,经常到沈从文家来。沈从文也在北京大学教书,所以大家熟悉起来。傅汉思和张充和是在解放前夜去了美国。那时候大的政治改变,美国大学希望傅汉思到美国去教书,他们走时,张元和已经在台湾。我们不在一个地方。
张充和二00四年回来一次,在北京举行书法展览会。我本来想让她在国内住半年,休息一下,结果另外有人要陪她到美国去,怕她路上没有人陪,那个人急于要到美国,所以她很快就到美国。展览会结束以后,她没有留很长时间。
张家的父亲受“五四”文化影响很深,跟蔡元培、蒋梦麟这样的大教育家交朋友。我都弄不清楚他跟这些大教育家是怎么交朋友的,反正他交的这些朋友在当时都是很先进的,所以影响了他的家庭。我想,像这样的家庭在中国还是有一些的。
文化需要有优越的生活来培养。太穷了,文化就困难。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前,讨厌文化人的,现在,这种看法改变过来了。一般来讲,在外国,文化人都属于中产阶级。生活要有一定的条件,我最近看到资料,发展中产阶级,日本搞得最好,日本大部分人都是中产阶级,比例比美国高。
二十九“周百科”
张家四姐妹的夫婿中,沈从文最有名气。
“周百科”是沈从文给我开玩笑的话。到了后来就更有趣,改革开放时期,中美两国要搞文化合作工作,当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美国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不列颠百科全书》本来是英国的,是因为“二战”期间英国的很多企业都卖给了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是如此。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二三十本都买不起,压缩成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了一九八五年以后,又扩大翻译。中国方面三个人是刘尊棋、钱伟长和我,美国方面有三个人,六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这样子,人家更给我开玩笑,叫我“周百科”。这个外号就是这样起来的。
邓小平到美国访问,中美文化要合作,就要做好几种工作,一种工作就是要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是中美合作项目之一。成立了一个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中国方面领头是刘尊棋,他的学问很好,我在美国就认得他了,还有钱伟长和我,下面有一个编辑部。这件事情的翻译工作量很大,应当说条件太好了,因为我们在一九八○年开始的,许多大学的教授都是下放五七干校刚刚回来,没有工作做,可以请他们帮忙翻译。我们主要从北京、天津、上海各大学请教授来,还有其他的专家。我们联络了五百个教授级的专家,他们都很高兴来翻译,觉得做这个工作有意义,不过稿费少得不得了,因为那时候经费很紧张。如果今天搞,就不这么简单了,这东西吃力不讨好,人家不愿意来工作。
三十本百科全书我们压缩成二十本,这件工作搞了好几年。大百科全书是一个国家应当做的,我们在“文化大革命”当中闹了一个大笑话:有一个欧洲小国到中国送一部百科全书,我们送他们一本小的《新华字典》。小国送大书,大国送小书。百科全书在国民党时开了多少会,没有办成功。“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要办百科全书,当中一个刺激就是美国希望中国翻译百科全书。我们是先有《不列颠百科全书》,后有自己的百科全书。这件事情的倡导者姜椿芳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是马克思主义编译局局长,“文化大革命”当中他被关在东北的监牢里面,眼睛弄坏了。放出来以后遇到美国要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他一早就有搞百科全书的想法,回来以后就跟倪海曙和我等少数人商量,他一直希望倪海曙和我跟他一起搞大百科全书。倪海曙在拉丁化运动中是头头。我们“文改会”的工作推不了,没有去。
姜椿芳出来以后,我就问他:“你是不是恢复马克思主义编译局局长?”他说:“我不回去了。”不再搞翻译工作,后来这个事情得到胡乔木的支持,胡乔木就跟邓小平讲,邓小平同意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翻译百科全书,一件事情是自己编一部百科全书。姜椿芳就全力以赴编百科全书。当中的一个小问题,百科全书的条目怎么排,我和倪海曙积极支持姜椿芳改用拼音来排,因为当时大家都不熟悉拼音,反对的人很多,现在反对的人少了,假如不用拼音,就不好查了。这部书出来,不会赚钱,因为中国人买不起。这部书的每一个分卷都有水平,出来以后学术界评价很高,现在正在重新编。这部书是一个大国家必须有的。
三十晚年所思
“文化大革命”前后,我是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也停了十年,后来恢复了,我是政协教育组副主任。后来恢复“文改会”的工作,后来改名为“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我离休的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一九八八年对我是一个分水岭。这一年我有了电子打字机,这是一个改变。张允和对拼音不感兴趣,她会,但是不熟悉。后来有了电子打字机,她才知道自己不熟悉,就要自己查,因为拼音太容易,她在电子打字机上用拼音编《水》。《水》这本杂志是原来她们在家庭里玩的。改革开放了,家庭里的人在国内国外都可以往来了,原来是二十年亲戚朋友不能往来,连地址都不知道。她就想起恢复亲戚朋友的联络,于是恢复《水》,有了电子打字机,就比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