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十九岁生日那天,牛画家竟然寻到她家去。那天早上,亚洲、欧洲姐妹应邀到花枝家,她们送给花枝一盒护肤霜,那是父亲二郎从外面捎回来的稀罕物。花枝打开那盒香膏,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花枝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高兴地拥抱了她们。亚洲、欧洲姐妹是村里最幸福的人。她们有会挣钱的父亲、会持家的母亲,日子过得快乐无忧。花枝看着她们,心里常生出一丝孤独。花枝想念死去的姐姐,日子长了像患病一样。这种病只有在她们姐妹身上,才能得到某种缓解。
牛画家背着画夹站在院子当中,他抬头看了看围墙和高大的石榴树,目光透过院门到不远处的水塘边,看到一片碧绿水色。“你住的这个地方真好,”年轻人见到花枝,不停地称赞着,他从身后抽出一卷画轴,张开画让花枝看,“我给你送画来了,那天你忘记带了。我特地回城装裱好,今天给你带来了。”
花枝看着画和献画的人,脸上拂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惊喜。花枝问:“你怎么找到我家的?”“我是拿着画寻来的。”他得意地拍拍画笑说,“一路上,我依靠这张画问路,人家一看画就给我指路,我才找到了这座院子。”他把画卷起来递给花枝,说,“这回你可不许说画得不像呀!”花枝呵呵地笑起来,她给奶奶和亚洲、欧洲介绍了牛画家,水南婆婆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说了一句欢迎的话:“进来呀年轻人,你真会挑日子,今天可是花枝的生日!”
牛画家不安地搓着手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我……我什么都没有带。”花枝说:“你不是带画来了吗?这张画我喜欢,就算是生日礼物!”牛画家说:“这张是那天画的,今天我可是空手。”花枝说:“你不是带着画具,你画呀,你给我们画画。画好了我请你吃饭。”
牛画家给女孩子画画。他是那个年代给湖耿湾留下最深印象的人:村里人看到一个年轻人戴着草帽,背着画夹走进村庄,坐在大树下画画。牛画家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有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他们被他的画弄得无比惊讶。“这些破落的东西,他是怎么画出来的?”“瞧他把人画得多神气!”“他画牛比画人还好,怪不得被花枝称为牛画家。”他给村里好多人都画过画,当然谁都知道那是因为花枝姑娘。牛画家在哪家画画,就在哪家吃饭,跟全村人都混得熟。他来到村庄不知多少次,帮老人画头像,也帮孩子画动物和花草。他的素描功夫出神入化,一张画像完稿后,被画的人如获至宝。水瑛的四个孩子,每人都得到一张肖像画。当她们要求在画上写名字时,牛画家失声叫道:“天哪,这是谁给起的名字?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四姐妹把一个地球全占了!”
水瑛笑吟吟地站在门内,“不,还差澳洲澳洲:一些地区的人在口语习惯上称大洋洲为澳洲。呢!我如果再生一个女孩,就是五大洲了!”她问牛画家怎么不下地种田。牛画家说,因为我会画画,石盘村的队长让我搞宣传活动,我下地的时间就比别人少。水瑛说,你们城里孩子不好好读书,跑到我们乡下做什么?牛画家说,我们响应号召下乡锻炼嘛。水瑛说,最近不是听说都陆续回城了吗?牛画家点点头,说是的,他们那个知青点,现在只剩下几个人。牛画家说这话神情显得有点落寞。他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
牛画家给水南婆婆画肖像,是在那张寿屏前。这张寿屏是破旧运动中,水南婆婆从收缴的旧物中抢回来的。花枝端了一张椅子放在屏风前,拉奶奶在椅子上坐下。水南婆婆乐呵呵笑着,她对牛画家说,我这辈子没有正经画过像。现在又老又丑了,真不好意思呀!牛画家说,我喜欢画老人,老人脸上线条丰富,勾画入神。这是我爷爷说的。我家原在县城后街,祖上是治印出身,后来学画,我父亲在县巷开了间画室。我从小跟爷爷和父亲学画,平时只是画着玩的,想不到在这乡下还有用处。水南婆婆说,一个人有特长才算能人。你别瞧我们乡下,村庄里什么活都有行家呢!只是有些行当有人继承,有些行当断了。
水南婆婆说到这张屏风,她说现时无人会做这种屏风。单是这种花板和人物透雕,只有小活的师傅会做。牛画家问什么叫小活,水南婆婆说民间木工分大活小活,大活做粗,小活做细,他们的工钱相差几倍,走在路上,大活还得给小活让路呢!牛画家说你老人家知道的东西真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呀。水南婆婆说人老了喜欢旧物,就像怀念年轻时候一样。牛画家说,您老人家年轻的时候一定风光,瞧你现在还这么硬朗清爽。水南婆婆说,我们这样的孤寡人家,仗的就是一股骨气,不然还能怎么活呀!牛画家说,这些天我在你们村画画,认识了很多人,他们都夸您老人家呢!他们说您虽然人老了,可本领大,心肠好,受人尊重,您是村庄的宝贝呢!
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她夸年轻人会说话,她说好听的鸟飞得近,好看的鱼游得浅,你不要学乖卖巧,不许拿好话塞老太婆耳朵。牛画家也嘿嘿笑起来,他笑过之后,突然问水南婆婆说:“听说您有魔力,会发出厉害的咒语,是真的吗?”水南婆婆突然直直地看着年轻人:“你的画是真的吗?你可知道,你把我画在纸上,我……我老太婆生气时,把咒语画在人心上!明白吗?”牛画家听不懂水南婆婆的话,可他仿佛听出她的话有一种深意。它就像一阵风拂过年轻人的头脑,产生了无法言说的神秘感。他被眼前的老人吸引了,正如他被这个村庄和村庄的姑娘吸引了一样。
牛画家给老人画画,把她身后的寿屏也画进去了。牛画家用几种颜料,把寿屏花板上花鸟描下来。“这种屏风有一种富贵气派,它的花鸟人物和书法真好!”牛画家边画边感叹道。水南婆婆说:“这些都是民间画师画的,过去富贵人家,总爱请画师给居家装饰。有的画在眠床上,有的画在家具上,村庄的旧庙祠堂,原来有很多木雕绘画装饰,可惜现在都没有了。”牛画家说:“你家古玩可真不少,它们都是你收藏的吗?”水南婆婆说:“我是村庄最老的人,当然喜欢村庄最老的东西。”
花枝见奶奶跟牛画家谈得投机,她站在旁边打趣道:“我奶奶喜欢老古董,她有一天也会变成老古董。只是村庄的老古董有奶奶收藏,奶奶这个老古董将来谁来收藏?”水南婆婆又大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指着孙女说:“我这个老古董你们收藏,不然要你们年轻人干什么?”牛画家说:“您说得对,我不正给您收藏吗?我把您老画下来,画出您的精气神,想收藏多久都没有问题。”
牛画家画好后,花枝把他送出村口。“你奶奶真有意思,她到底多大年纪了?”花枝说:“我也不太清楚她呀,我小的时候她这么老,现在看起来还这么老。”牛画家说:“她看上去跟村庄的人不一样,那么老的人,说的话那么有见识!”花枝笑说:“不是她有见识,是你有见识。你有了见识看她才有见识呢!”牛画家说:“你怎么说话像绕口令,你看上去也跟别人不一样,你们家的人,跟别人都不一样。”花枝说:“我家是跟村里人不一样,我听奶奶说,我家是从外地搬迁来的,与村庄不同姓。”牛画家吃惊地说:“你家是从哪里搬迁过来的?”花枝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奶奶对家世守口如瓶,连我父母为什么死的,到如今还不知道呀!”牛画家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她不说一定是你不该知道,到你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
花枝送客回到家,水南婆婆正跟水瑛说话。两个人见了花枝,突然把话歇了。花枝说:“你们唠嗑什么?我进来都不做声了。”水瑛说:“我们在说你呢,你知道,那个年轻人喜欢你嘛,我们都看出来了!”花枝跺着脚急红脸说:“看你们说到哪里去,人家是城里人。在石盘村下乡锻炼,这是什么跟什么呀!”水瑛说:“这有什么不对,他城里人也是人,咱们村庄的孩子,不是也有配外地人。你看异乡人飞歌和琦琦,多么和美的一对,昨天还生下一个宝贝呢!”
水南婆婆说:“这孩子人品不错,可看上去年纪小,可能比花枝还小呢!”花枝突然用手塞住耳朵,在地上跳着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们这样编排我,下回他来我可不理他了!”水瑛掩着嘴笑个不止。水南婆婆嗔怪道:“人家这是关心你,你看你也不小了,迟早总得找个男人嫁了。”
花枝上楼去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痴痴地看着墙上。
那是一张姐姐的画,姐姐温柔地注视着她,她看着看着流下了眼泪……
秋天来了,花枝突然要学做刺绣活儿。水南婆婆说:“原来我教你你不用心,现在怎么想学了?”花枝说:“我闲着无聊会想七想八,这心里怪难受的。我专心做一件事情,也许会好点儿。”水南婆婆说:“是呀,你不能老在一桩事上纠缠,得寻点开心的事做。”她上楼去寻找针线丝绸布料,从柜子里搬出许多样品,把它放在花枝面前说:“这是我早年绣的东西,你想学什么,照图下针描线就是了。”
花枝以前学过一回刺绣,从奶奶手上懂得单面绣、双面绣的几种针法,只是她嫌这种活儿太细太累眼,便没有坚持学下去。这回她想耐心学下去,上手就特别快。她在奶奶的指点下,铺开刺绣面料,把它固定在框架上,用几种不同颜色的线,精心地绣起一幅牡丹图。几天过去了,绣出一朵花和几片叶子。水南婆婆站在边上看着说:“就是这样绣嘛,你心灵手巧,缺的不是功夫,只是静心儿!”
亚洲、欧洲姐妹看到花枝的绣品,也嚷嚷着要跟着学。她们坐了一会儿工夫,便开始扭屁股捶腰肢,一副坐不住的姿势。花枝忍俊不禁,她拿着针说:“你们这是癞蛤蟆学狗叫,又辛苦又不好听呀!”亚洲说:“我们粗笨丫头,哪能跟你大小姐比!”欧洲说:“姐姐,人家心里有期盼,当然坐得住喽!”
花枝说:“我期盼什么?只不过闲着无聊,练练细活罢了。”欧洲说:“不要睁眼说瞎话了,你闲着无聊多时了,怎么最近才做起这活儿?哼,你心里想什么,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花枝歇了针线,抬脸皱着眉头问:“我想什么?你们说清楚!”亚洲、欧洲只是怪怪地笑着,花枝被她们笑恼了,突然揪住她们不放:“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我……我饶不了你们!”三姐妹在大厅里又打又闹,吓得白猫瓜瓜跳跃逃窜。
水南婆婆早上起来梳头,发觉头上有一块疙瘩。她拂开头发仔细瞧,那疙瘩竟然有拇指般大。她摸摸那块硬骨,感觉不痛不痒,用力使劲压它,它只在头皮上待着。“咦,出了怪事了,我头上怎么长个东西?”当花枝起来的时候,水南婆婆让孙女帮她看,花枝在奶奶的头上摸,发出惊讶的叫声:“天哪,奶奶头上长角了!”
“我活得太老了,我头上都长角了。”
水南婆婆伤心地闭上了眼睛。花枝拉着奶奶说:“老人身体上长赘骨,也不是只你一个人。只是长在额头角上倒是稀罕。”水南婆婆突然甩掉花枝的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花枝:“本来我不该活这么老的,家里没有了人,奶奶放心不下你,所以胡乱活着,你看现在都活出丑来!”
花枝把奶奶的头揽在怀里,她听了奶奶的话,禁不住热泪盈眶。“你怎么这样说话?奶奶,家里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能活呀!”水南婆婆说:“我这老不死的人,三日风四日雨,如果哪一天我走了,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花枝把奶奶搂得更紧,她狠狠地对奶奶说:“如果奶奶撇下花枝,花枝也不想活了!”
水南婆婆突然用力地推开花枝,站起来吃惊地看着花枝。“你怎么敢有这种念头?啊——为什么呀?”花枝说:“我……我有时候想,活着真没有意思,死了倒省心呢!姐姐她……”水南婆婆打断花枝的话,对她怒目而视:“我告诉你,你胆敢生出歪念头,我……我打死你!”水南婆婆说到这里,竟然颤巍巍地扬起手,打了花枝一巴掌,“我倒不如现在就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
花枝站着不动任奶奶打,这是她头回挨奶奶的打,她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自从姐姐死后,我就不想活了,我赖活着,奶奶你可知道,那都是因为你呀!”她感觉不到疼痛,也就感觉不到悲伤了。她泪流满面一任奶奶打着。水南婆婆终于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痛哭。“我白养你了,白疼你了,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真是气死我啦!”
当晚,水南婆婆半夜过后仍未睡去。她静静地靠在床头上,闭着眼睛不理花枝的陪伴。桌面上搁着一盏油灯,灯光在静夜里“扑扑”地跳跃着。“我不懂事,我惹奶奶生气了。”水南婆婆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我们这个家,是怎么过来的吗?”她抹一下白发,睁开眼睛看着花枝:“死有什么本事,活着才有本事呢!”
水南婆婆给孙女说起过去的事,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时断时续,可听上去十分完整明白。花枝听出她的叙说里蕴藏着一股恨意,这种恨意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她从自己的身世说开来,说到家庭和亲人,说到花枝的爷爷、父亲和母亲,最后落在姐姐花朵身上。花朵的死无疑让她伤透了心,她用冰冷的语气,对生死又做了一个概括:
“好活有什么本事,不好活才是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