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水南婆婆把那包种子种在地里,长出一种大伙从未见过的大豆子。豆子开花的时候,吸引全村的妇女围过来看。它们是一种罕见的紫红色,异常鲜艳地开在绿叶间。“这是龙凤鼓夫妇留给咱们村庄的,你们一人采一把回去吧。”水南婆婆把成熟的大豆子分给全村人,村里的孩子剥开豆粒煮熟吃,把大大的豆壳当船儿玩,让它们流向村外去。外村的人看到大豆壳寻上门来,水南婆婆又把种子全给了他们。“奶奶,我们自己都没有种子了。”花枝在旁边提醒道。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没有种子,周围的村庄有呀!”水南婆婆的笑声惊醒了屋檐下的小燕子,它们伸出黄芽小口在燕窝里不停地叫着……
水南婆婆把豆子命名为“龙凤豆”,它是村庄引进的第一个品种。此后许多年,村庄进行了一系列品种引进和改良,村里人在地里种植白皮花生,种植黑芝麻和黑仔西瓜,种植一种据说是两种花粉杂交繁育的水稻。这种水稻有惊人的产量优势。村里人终于找到一种增加粮食产量的途径,缓和了人口增长而派生的口粮紧张问题。然而粮食是个问题,食物结构也是个问题。队长在开会的时候,借鉴农作物的成功经验,提出优化牲畜种群结构的思路。村里人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队长对于饲养牲畜有明显的数量限制,如每家养鸡不能超过三只,养鸭不能超过三只,养猪不能超过两头,养羊不能超过一头等。村里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政策限制,他们掌握的一个标准是:牲畜的总体数量不能超过家庭人口数量的一倍。家家养猪不卖钱,吃肉不花钱。“独眼龙”九吉是村里的屠宰手,他有一本油腻腻的账本,里面登记着每家每户的猪膘重和赊肉时间、斤两。他杀了一家养的大猪,卖肉给全村的人吃,这一家一年内可赊账吃全村的猪肉。他用简单的减法惊奇地发现,一年到头来,哪家吃进去的猪肉斤两,刚好等于卖给他的猪膘重,其间相差的斤两是他一刀刺进去流出来的猪血重量。
在这种政策影响下,多养牲畜一时比较困难,多吃肉的愿望只有依靠改善牲畜种群结构了。队长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你们知道,为什么偷汉女人生下的孩子又高又壮吗?那是杂交优势呀!”“我们要从外乡买猪仔回来,还要从外地引进优势猪种,提倡远亲结合,优化本地品种,多养猪才能多吃肉呀!”队长在普及农业科技知识时,用了许多生动的譬喻,引起了阵阵的笑声。大憨、二郎、左撇子阿土猴等人,远赴六十里外的城郊乡购买猪仔,他们拉着大板车,骑着自行车买回白猪仔,分送给各家各户去饲养。唯一归公家饲养的牲畜是队里的耕牛,那是几头本地黄牛,被村里人关在牛棚里。
花朵死后第二年,花枝当上村里的牛倌。她赶着牛到自家的坟墓上。这座坟墓坐落在离村庄不远的狐狸山上。狐狸山是个乱石岗,杂草丛生,石头遍地,山上长满了相思树。花枝家的墓是用三合土夯筑的,共打有四孔墓穴,边上的两孔殓着她的父母,中间的两孔殓着爷爷和姐姐。姐姐的墓穴本来是奶奶用的,可是姐姐先死了,她把奶奶的坟墓给占用了。清明节,水南婆婆到这座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的坟墓,摸摸索索清理杂草,唠唠叨叨说着话儿。“花枝,有个实情我说你听,这座坟墓看上去殓满了,可你爷爷那一孔,其实是个空穴。里面只装着一副骨殖,那是很多年前我们逃到湖耿湾,我背在身上带过来的。”水南婆婆边说边靠近坟墓,她在花枝爷爷的墓穴前大声说话:“老头子,我死了跟你葬一个穴,你说成吗?你若听到我的话,今晚托个梦给我吧!”
花枝把牛拴在树上,静静地看着自家的坟墓。自从姐姐死后,她常把牛牵上来放牧。她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想着她的心事,悄悄跟姐姐说着话儿。姐姐死的时候,天空群蜂飞舞。姐姐入殓之后,坟墓上一片寂静。花枝坐在树阴下,久久地守着祖墓。她觉得她与姐姐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连带感。姐姐恋爱的时候,她的心同姐姐一同跳动;姐姐殉情而死,那种连带感断了。姐姐带走的东西,是这个世上没有的;姐姐留下来的空虚,是任何人也无法填补的。“你真狠心呀,姐姐,你这一走,叫我怎么活呀?”她痴痴地望着姐姐的墓穴,心想姐姐到底在不在里面,姐姐到另一个村庄,到底找到了阿古没有?姐姐为了爱可以放弃生命,可以绝情地抛弃家庭,那种爱到底是一种什么魔力?让她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她想如果自己有了爱情,会不会像姐姐一样痴迷固执呢?
五月野花遍地,空气中飘荡着花粉的味道。花枝站在墓地上,看到有蜂儿在草丛间飞翔,黄色的身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花枝喜欢这些蜜蜂,它们是一群野蜜蜂,随处游荡,三只、五只一群,在草丛里穿梭着。她挥舞着树枝驱赶它们,想不到被她赶走的几只,一会儿工夫,又带回来更多的蜜蜂。蜜蜂越聚越多,围绕在她的周围盘旋,惹得她心里发烦。她挥舞着树枝,使劲地驱打着。然而,这是一种徒劳的行动:蜜蜂飞得永远比她打得快,她没有打到一只,却累得气喘吁吁。她颓然地坐在草地上,蜜蜂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嗡嗡嘤嘤”飞在四周。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过程:蜂群越聚越多,在野地的上空,围着她结成一队庞大的蜂群。花枝离开草地,蜂群竟然跟着她走。花枝撒腿奔跑,蜜蜂发出“嗡嗡”的鸣声,紧紧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她发出大声的惊叫,在地上不停地跳着。突然,她听到有人拍手大笑,她抬头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子。
那人走了过来,蜂群四散而去。花枝拍打着身子,有几只还沾在衣服上。“你有没有被蜂蜇呀?”那人笑说,“蜂群围着你飞舞,看上去真好玩!我从来没见蜂群那样围着人飞的!”花枝转过身子看着那人,陌生的年轻人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表情随着花枝身上的异香飘荡迅速地变化着,双目飘浮出朦胧虚幻的神色。花枝问:“你是谁?你是哪个村的?”那人竟然没有一丝反应。花枝大声说:“喂!我问你话,你是哪个村的呆子?”那人终于缓过神来讪然一笑,说:“我不属于哪个村的……你看,我在那儿画画呢。”
不远处树下支着画架子,花枝跟着年轻人去看画。只见一大沓白纸上,一张张画的全是牛。牛的各种形状和姿势,通过不同侧面给予描绘。花枝翻着画,“哇哈!你是个牛画家,你画的全是我的牛呀!”花枝抬起头扭着眉说,“咦,你跟踪我的牛?我怎么没发现呢,你……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人笑着说:“你到底是人还是狐,听说这是一座狐狸山,你莫不是乱石中的狐妖?”花枝说:“你才狐妖呢!我看你……就像鬼!”那人说:“我是不是鬼,你摸摸我的手,就知道了。”花枝挥手拍了他一下,指着地上说:“你有影子呢,当然不是鬼喽!”那人说:“在这荒郊野地,也难说呀,墓穴里住的可都是鬼魂!”他在画架前站定,看着花枝说:“不过鬼可不会画画,我不单画牛,还会画人呢,不信我画一张你看?”花枝说:“你画我吗?好呀,好呀!”花枝拍着手说,“不过你是哪里人,你得先说呀!”那人边在画架上画,边跟花枝说话,目光不时瞄花枝一下。花枝坐在石头上,踢着脚丫跟他说话。那人说他住在石盘村的山顶上,那里有一排房子,住着下乡学生娃,他们跟农民一起下地劳动,白脚踝像萝卜一样。
画画好了,牛画家把画给花枝看。那是一张素描头像,线条简约写意,黑白虚实相间,却有一种生动的韵味在里面。那双黑膝膝的眼睛呀,活脱脱会说话似的。花枝痴痴地看着画面,眼泪不禁从睫毛上潸然而下:“你画的不是我呀,你画的是我的姐姐呀!”年轻人听了莫名其妙,他显然被面前的姑娘弄糊涂了:“你的姐姐?我画的是你呀,画得不像吗?”花枝说:“你画得太像了!可你画的是我姐,我姐就长这样子。”年轻人说:“你有一个孪生姐妹?她长得像你?”花枝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有点说不清自己的事情。她突然看了看年轻人说:“我姐死了,呶,就葬在那里——我想死她呢!我一想她,这心就疼得厉害!”她拿着画走了,年轻人看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摇头……
花枝拿着画回家给奶奶看,水南婆婆架着老花镜借着窗口的光看画。水南婆婆一看画也被这张画震慑了:“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是你姐的画呢!”花枝一听便耸着肩哭泣起来:“我说这是姐姐的画,我说这是姐姐的画……”花枝边哭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水南婆婆吃惊地听孙女说话,听花枝在坟墓上碰上的怪事:一群蜜蜂围着她飞舞,好多好多的蜜蜂呀,在姐姐的墓地上飞翔,看上去像天空中的云一样……
水南婆婆张嘴看着花枝做着手势,她仿佛看到蜂群正围绕着她的孙女飞舞。她无法想象发生在花朵身上的异象,今年又发生在花枝身上。她抬头看了看花枝,低头又看了看画,说:“你长得是很像你姐姐,可这张画怎么看,都是你姐姐,不是你呀!那个人照着你画,怎么会画出你姐姐呢?这真是怪事了!”花枝突然说:“我们在姐姐的坟墓边画画,会不会是她的灵魂附在画笔上?”水南婆婆突然放下画在房间里徘徊着,花枝的话让她想到扶乩的事。那是一种古老的催眠术,受者可在施者的咒语声中,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下,扶着笔写下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字迹。
“你说的是扶乩写字,他在画画的时候,你给他施咒了吗?”水南婆婆问。
“没有呀,奶奶,”花枝说,“他画画的时候,我心想着姐姐呢!”水南婆婆突然像明白什么似的“哦”了一声,“你想姐姐时,你变姐姐啦!”花枝听不懂奶奶的话,老人突然对她说:“以后少到你姐的坟墓去,也不要去招惹异乡人,他们像水里的浮萍,开着鲜艳的花,可土里没有扎根呢!”
花枝没有听进奶奶的话,一个人痴痴地看着窗外。那时候她在看天上的云朵,想起画家的人影,想什么时候向他求画,再画一张属于她花枝的画。第二天,花枝上山在墓地上等了一个上午,不见牛画家的影子。接下来几日,花枝都在山地上,她久久地坐在石头上,看着石盘村的方向。第七天上午,花枝终于看见牛画家朝她走来,他背着画夹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快乐得大声叫出来——
“牛画家你来了,我等你好些天啦!”
牛画家被突然出现的花枝吓了一跳,他扶着眼镜细瞧着花枝,晃了晃身子笑了起来:“哈哈,你是那天看画哭泣的人,你还想哭鼻子吗?”花枝说:“那天你画的是我姐,不是我呀!今天你帮我画一张好吗?”牛画家在地上架画夹子,他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不满的口吻对花枝说:“那天我明明画你,你怎么说是你姐呢?你这人真奇怪。你如果这样说话,我可不给你画。”花枝噘着嘴说:“你不给我画,那我坐在这里看你画!”她扭着屁股从他的面前晃过去,坐在石头上。花枝在石头上摆出一个姿势。牛画家嘴上说不给她画,可花枝这样的女孩坐在面前,他怎么能不画呢?
牛画家在纸上画起来,花枝微笑着看他,心里洋溢着一股快乐。她把目光投向牛画家的脸上,牛画家画画分了心,他不停地毁弃他的草稿,地上丢弃了几张揉皱的画纸,看上去还是没有画好。
“喂——你还没有画好吗?”花枝冲着他“咯咯”笑起来,“我说你这人功夫不行,要不把我画成别人,要不干脆画不成。我看你只会画牛呢!”
牛画家的脸上淌出了汗水,他顶着讥讽终于画好一张。他从画夹上取出画给花枝看:“你这样的人……不好画呢!”花枝看着自己的画:在一片野草坡上,一个女子坐在石头上,手掌托着腮帮,一副略有所思的样子。花枝一看便喜欢上这幅画,可她嘴上偏说:“这是我吗?我长得像这个画中人吗?”牛画家说:“我可是照着你画的,今天你可不许再说是画别人的。你看这画难道不像吗?”花枝说:“我又没有说不像,我只是问问罢了。”
花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牛画家:“你刚才说,我这样的人不好画,是什么意思呀?”牛画家说:“你这样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意思?”花枝说:“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牛画家说:“你看上去眉眼朦胧,一脸痴相,好像在做白日梦,难道你连自个儿是谁都不知道吗?”花枝神情益发迷惑起来,“我是谁呢?你说我是谁呢?”她抬头看着牛画家说,“姐姐在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姐姐的妹妹;姐姐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呀!”牛画家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花枝说:“还有奶奶呀!”牛画家再问:“还有呢?”花枝说:“还有……没有了。”花枝突然不理牛画家,她看着天空喃喃自语:“我如果知道就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花枝迷迷瞪瞪走远了。她离开墓地的时候,竟然忘了带走那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