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家庭往事,她从奶奶嘴里听到复杂的家庭背景。她听出奶奶对过去的一切都充满着怀念,可奶奶对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怀着一种深切的痛恨。这种痛恨与爱连在一起,与命运连在一起,也与某种轻蔑连在一起。“哼,我最看不起轻生的人!轻生的人软弱自私,他自己解脱了,却把无尽的痛苦留下来!”水南婆婆捶着干瘪的胸脯,抬高眼睛看着屋顶,她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可偏偏我们家,代代都有轻生的人!老天爷,你这是怎么待我呀?!”
当晚子夜过后,水南婆婆对孙女花枝说起家庭秘事:
你爷爷最早是国民党军人,他老家在东北吉林。二十六岁参军时,家乡成了沦陷区。你爷爷在军队有两个好兄弟,如同桃园三结义:一个是江西南丰人,姓孙,排行老大,绰号孙老表;一个是广东岭南人,姓王,年纪最小,绰号南蛮子;你爷爷姓余,多余的余,排行老二,他单名一个坤字,叫余坤,绰号叫东北虎。你其实应该姓他的余姓,可自从我们搬到湖耿湾隐居,全家人都改了姓。你们都姓我的姓氏,可女人是没姓的,所以我们家也算没有姓氏!
你父亲不是你爷爷生的,他是孙老表的儿子。当时才五岁,住在江西老家乡下。抗日战争爆发了,你爷爷他们打日本人,那时每一个战役都是一场恶战,每一场都要死很多人。国军与日军在河北保定交战,不知打了几天几夜,孙老表和南蛮子都负了伤。南蛮子被抢救过来,孙老表失血太多死了。他在临死之前拉着你爷爷说:“兄弟,我不行了,我……我求你一个事,你要答应我!”你爷爷不停地点头:“我答应你,你说吧!”孙老表用力地出气,把孩子的事说了。当时你爷爷一听愣住了:从来没有听说他结婚,哪来的孩子?孙老表微张着眼睛说:“我瞒着你一件事,我……我有老婆孩子,我死后你要去……”
孙老表说完话闭上了眼睛。这是好兄弟的临终遗愿,你爷爷无论如何要帮他实现。你爷爷跟部队请了假,带上他的骨灰盒去了江西。那时候是秋季,你爷爷找到江西南丰,那孩子正在门前跟一群伙伴玩。你爷爷打听孙老表女人的名字,那孩子一见穿军装的人,就撇下同伴跑回家。他抱着妈妈说,妈妈,有个军官来了!妈妈一听冲到门口,第一个反应是男人回来了。可当她看到你爷爷,她人就愣住了;你爷爷开口时,她就开始颤抖了;你爷爷从包里捧出骨灰盒,那女人一下子昏倒过去。
可怜的女人!她留你爷爷住一宿,第二天留下一封遗书,竟然投河自尽了!
那封遗书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她跟孙老表同一个村庄长大,孙老表父亲早逝,家境贫寒,而她出身富户,父亲是个开瓷器店的老板,姓钱。可命运偏偏安排两人好上了。他们从小到大爱得死去活来,可钱老板不同意两人的结合。1935年,孙老表卖身顶替别人当了壮丁,临行前他们相会了,两人抱头痛哭,好一场生死离别,当晚忍不住有了关系。也许是承受不了离别的痛苦,也许是爱的绝望做出这种傻事。她因此怀上了你父亲。当时在江西南丰,一个未婚女子私情怀孕,而且出身大家庭,那要遭受多大罪呀!钱父一怒之下把女儿赶出家门,她住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她忍受着巨大的耻辱,把孩子生了下来。她给男人写信,告诉他有个儿子。她盼着男人回来,居然盼回了他的骨灰盒。她投河自尽后,那个亲戚不肯收养孩子,你爷爷带上他回了部队。
你爷爷因为有个孩子,被部队留在了后勤部。当时部队驻扎在浙江的滨江河对岸,靠近我们家不远的一片山坡上。那时候我已结婚多年,男人是绸缎店老板的儿子,人说富不过三代,他家第二代便生出不肖种。我男人赌钱、吸大烟、玩女人,什么荒唐事都干过,有一次,他连赌多日输光家产猝死在赌场上。我跟他没有生育孩子。男人死后,我和婆婆住在滨江河畔的大房子里。
说起我婆婆也是苦命女人。她原来是唱越剧的戏子,因为长得俏唱得好,被我公公包养了。后来好不容易娶进来,也是人家的小老婆。夫人在的时候,她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夫人死后没几年,刚要过上好日子,我男人就把什么都输光了!有一天,婆婆从街道上回来,衣服都弄脏了,脸上发青淤血,她哼哼唧唧对我说,她在小巷的一个拐角处,跟一个当兵的撞上了,还撞坏了人家的东西。我问撞坏了什么,婆婆笑说是个玩具车。那当兵的买玩具干吗呢?第二天,你爷爷竟然找到我们家,他给婆婆带来伤药,还送一小盒礼物表示歉意。他坐在大厅上喝茶,有说有笑。他说他有两个结拜兄弟,他们打日本鬼子,打仗就像家常便饭,死亡就像做噩梦。大哥死后,他收留了他的儿子,又当爹又当妈的。我婆婆看他人不错,临别的时候说,欢迎你有空过来坐,把孩子带过来让我们看看。
认识你爷爷后,他经常带孩子到我家。他就是你的父亲,当时只有五岁大。小家伙刚来时还怕生的,我们带他到院子里玩,他似乎都无动于衷。婆婆拿吃的给他,逗着他吃东西,才慢慢地活泼开了。婆婆说,有个孩子真好,如果这是你生的该有多好!过后不久,那孩子也喜欢上我们家玩。他叫我阿姨,叫我婆婆“奶奶”,嘴巴甜甜的,待在我们家不肯走。你爷爷把孩子留下,一个人忙部队的事去。有一天,我在河边给孩子洗衣衫,你爷爷对我说,孩子这么喜欢你家,干脆送给你,你帮我照看好他好吗?我说凭什么?我又不是你家属。他说,你为什么不是,你们家没有孩子,我把孩子送给你们,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打了他一下,用的是杵衣的木棒。你爷爷这个人呐,就是这样说话。他比我还小两岁,经过战争的磨难,人显得特别老成。他说过话后走了。临走时说,如果行的话,明天你家临河的窗户开着……
水南婆婆说到这里歇下来。她从柜子里摸出一对银手镯,把它们放在手上反复抚摩着。她说这是你爷爷第一次送给我的礼物,那时候银手镯最时髦了。她因沉浸在回忆中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她笑着对花枝说:“女人家呀,都是命呢,有时候,一个选择,就是一辈子!可当你认识一个人,你有选择吗……”
那天晚上我跟婆婆商量,婆婆竟然同意了。她说你还年轻,不要为这个家守寡一辈子。她还说,一个出生入死的人,能够守信用带孩子,对兄弟这般有情有义,真的不容易呀。婆婆沉吟良久后说,只是你要想好,他是个军人,现在天下这么乱,你愿意嫁给军人吗?我当时没有想太多,我好喜欢那个孩子,我对婆婆说,我想照顾这个孩子,他应该有个妈妈呀!婆婆点点头回屋睡觉。第二天我把窗户打开着,且在窗台上摆上一盆花。我们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他在家住了几个月,他上前线去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
打完日本人,又打自己人。你爷爷所在的部队,在一次交战前夕竟然举军起义。他们的部队被收编到红军部队,不久又散落到各地去。
水南婆婆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下。她仿佛思路被什么卡住一样,突然沉默不语了。花枝帮奶奶又添了水,水南婆婆拿起杯子,手突然抖了起来,她喝了口水,停顿了许久,又缓缓说道——
那时候你爸爸十岁,你妈妈不到四岁。国民党打不过红军呀,几个大战役之后,残部随着老蒋渡海了。你爷爷收养的这个孩子,这时给我们带来灾难了。他的富绅外公,从未见面的钱老板,新中国成立前举家逃到台湾去。他们从江西先逃到福建沿海,在海边用钱雇了一只木板船,在一个有雾的夜晚偷渡去了台湾。有人把你爷爷告了,说他收留叛敌的孙子,且跟一个绸缎店老板娘结婚,形迹可疑,身份复杂,有里通外敌的嫌疑。你爷爷因此被叫去审查,他是国民党投降过来的,本身就有身份阴影,他被囚禁增添了这份阴影。他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五个不眠之夜,两鬓发丝全白了。第六天,他把皮带吊在窗上,伸长脖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死有什么本事,活着才有本事!”
水南婆婆说到这里“嘎嘎嘎”笑着,她用手在脖项上比画,“用一条带子,打一个结,这样呼啦一下——就结束了!”这时候她的声音开始沙哑,她用劲地咽了咽喉咙,“可一切并没有因他死去而结束,我还得活着是不是?啊?是不是?我……我还得带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四岁……”
“奶奶,你不要说了,你歇歇吧。”
花枝把颤抖的奶奶平放在床上。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奶奶,“我听明白了,奶奶,我知道,我听明白了,你歇歇吧,你的声音都哑了。”
水南婆婆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花枝看着她的眼睛有点害怕。奶奶的眼睛空空荡荡,黑咕隆咚的,像一口废弃的老井。老井里装着一个既刚强又脆弱的人,一个在战场上死不了,在后方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我从认识他到他死去,前后没有几年。他在部队和家之间来来往往,一起生活的时间呐,加起来不到一年。”水南婆婆用喑哑的声音继续叙说,“可他让我……陪去了一生!我这一生都为他守寡!我这一生都在遭罪中度过!”
老人说到这里咳个不停,她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呼吸像风箱一样。“有时候……我想起来,不禁怒火冲天!他为什么不战死沙场,像那位战友那样,流尽最后一滴血,喘不过最后一口气?他死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在窗户上用裤带结束生命,这样死太冤枉了!也太不公平、太不值得了!天哪——”
“奶奶你不要说了,你的声音都沙哑了。”
水南婆婆没有听花枝的话,她像一个人对自己说话喃喃而语。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到后来为了逃避爷爷死后留下的阴影,她如何离开部队,长途跋涉,背着骨灰盒子,带着两个孩子,通过南蛮子暗中的调停安排,举家迁移到湖耿湾隐居起来。
新中国成立后南蛮子成为老干部,他一度在省城机关里当领导,曾经多次下来看望大嫂水南婆婆,交代地方上关照这一家孤寡老小。水南婆婆因此在村庄里身份特殊。“十年动乱”期间,南蛮子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后来不知去向,水南婆婆家与唯一的保护人失去了联系,她成了村庄里唯一的外来户,一个没有姓氏的家庭,一个依靠咒语保护孩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