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飞歌的新婚日子,村庄的白天变长了,夜晚变短了。最先发现时间变化的人是水南婆婆。水南婆婆上了一定岁数,开始和时间较上了劲儿。她总是坐在家门口,看阳光在瓜棚下悄然移动,嘴里唠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特别是在落日西沉、黄昏降临的时候,她会靠在院墙里看辽阔的丘陵,太阳如何在它离开大地的时刻,把金色的翅膀留在天空里。放牛回来的花枝看见奶奶惊奇地问:“你看什么呀?奶奶。”水南婆婆从遥远的地方回过神来对孙女说:“孩子,我在看天是怎么暗下去的。”花枝笑说:“天是怎么暗下来的?你活了这么老,还不知道天是怎么暗下来的!”水南婆婆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可知道,这个世界好多东西,我到现在才弄明白,比如呼吸长了时间长了,呼吸短了时间短了,呼吸停止了,时间也停止了!”
“时间停止了,怎么可能呢?”
“是呀,我们的呼吸不能停止,所以时间也不会停止。”
水南婆婆笑哈哈地说,“你知道,村里最近有人结婚,他们的呼吸太短了,所以把夜晚也弄短了!”花枝红着脸说:“奶奶,你胡说什么呀?”水南婆婆说:“奶奶在教你做人,做一个好女人呢!”
天暗下来,水南婆婆不愿意再抬起她的眼皮,这种多年形成的习惯使她成为村庄每天醒得最早的人。可是,当那个可怜的异乡人——水南婆婆这么称呼大憨家的上门女婿飞歌——与琦琦拜堂成亲之后,她异常敏锐的感觉发现他们居然整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凌晨时分,水南婆婆借着天窗的光坐在床上听老鼠磨牙,琦琦的尖叫声划破夜空越过田野,扰乱了村庄的平静。他们不知疲倦的折腾使报晓的鸡弄错了时辰,也使夜晚显得异常美妙而短暂。寡妇阿兰又犯起她的夜游症,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爬起来,把水缸里的水打满了,又悄悄地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水南婆婆不得不在牛贩子阿万的央求下,用他家井壁上的藻泥配制一种药让她吃下去。阿兰起先愤愤辩白她的病,可是当她看到满满一缸清水时,又为夜里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你这个病有危险,你犯夜游的时候,还好没有被人撞见。”水南婆婆在石臼里捣制药丸子,她抬头对阿兰说,“撞见了可不好,轻则受惊受吓,重则六神无主!”阿兰失神地说:“六神无主才好,省得活着烦人呐!”
让寡妇烦恼的事情实在也是多呀,自从那次蔗田失火,有人在村口撞上“贼一样用三条腿走路”的劁猪人黄清之后,她的名声可谓是越来越坏了。那人在传播消息时用一种猥亵的神态形容他的所见,惹来了一阵放浪的大笑。光棍阿信在笑声里变了脸,他突然冲上去抱住那人又打又咬,被人又绑在牛圈子的木柱上。这一次,为阿信松绑的人竟然是队长本人,他用和蔼的目光看了看蓬头垢面的光棍和他后面的牛,走上去为他松了绑,并拍拍他身上的尘土。阿信看着队长,未语先咽,泪光闪烁。
第二天中午,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刻,阿兰在有树阴笼罩下的水塘洗衣服,水里突然翻滚着巨大的浪花,有人从浪花里冒出头来,一口水喷射在她的身上。阿兰失声叫道:“阿信,你要死啦!”阿信用手抹了一把脸,对女人发出憨拙的笑意。女人看了看周围,对游水的阿信说:“听说你又被人打了,为什么?”阿信在水里说:“还不是为了你。”女人笑说:“为我?为我什么?”阿信说:“他们在背后损你的名声,我听了气愤呀。”女人说:“我的名声?我的名声跟你可有干系?”女人的话音刚落,她的肥皂突然滑落水中,阿信还没有等女人出声,一个鲤鱼打滚沉了下去。阿信把肥皂摸了上来,他踩着水说:“我已经为你死过一回了,你的名声就是我的命呀!”女人痴痴地看着水中的人,浸在水里的手一动不动。阿信趁机靠上前去,拉住女人的手,呵呵地笑起来。他边笑边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的苦,你守着你的清苦呢!”女人摸了摸阿信脸上的伤痕,眼睛突然湿润了。这时候,大路上传来人的声音,女人惊叫一声慌忙脱手,当她目送来人走过时,阿信不见了。
“阿信,阿信。”女人对着平静的水面轻声叫着。
阿信从水里钻出来,他朝女人又喷出一口水。“我是村庄里憋气最长的人,这点儿时间还是应付得过去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阿信,别玩了,你起来吧。”阿信在水里说:“我在看你洗衣服呢,你洗好了我就起来。”女人说:“洗衣服有什么看的,你快起来吧!”阿信说:“好看呀,你在岸上我动不得,你留在水里的人影儿可是我的啦!”女人看着阿信,心里想:“想不到他还会说这种上心的话。人说他痴他呆,我看他不痴也不呆呀!”女人操起木杵往水里的阿信打去,嘴里说:“你再胡说,我打死你!”阿信不躲不避,他挨了两棒子,发出一个叫声沉了下去。
女人继续捣杵洗衣,心想过会儿阿信会冒上来。时间像流水一般过去,水里的人还是没有露出身来。女人开始呼唤阿信,阿信沉没的水面只浮上一串气泡。女人失神地对着水面:她突然记起阿信的头是动不得的,那回他深夜偷人,被公公从背后打一棒子,他就昏死过去。这下阿信他在水里挨的棒子,看来是凶多吉少!她顿时乱了手脚,她越想越怕,她吓得都快哭了。正当她要喊救人,才看见阿信坐在对面的塘边擦身子,对着她憨拙地笑着……
屠宰手九吉有一张瘦长的黄瓜脸,那脸上只有一只眼睛。他五岁时在门缝里看人,被小叔用树枝捅去一只眼珠子。九吉长大后学会杀猪,一个椭圆形大猪桶,六把大小不等杀猪刀,就是他的劳动工具。逢年过节,九吉在庭院里还真忙乎不已。凌晨时分,猪的嚎叫声传遍村庄,在人们的梦乡尽处袅绕,带来了节庆的气氛。九吉杀猪行的是上门服务,称的是猪的胴体重,图的是猪的内脏——那些肠胃呀、肝脏呀、心肺呀,都归他独得专卖。猪的胴体解开后,红红白白一团团,分门别类陈放在案板上。那时候,九吉便把卖肉的活交给八弟,到旁边歇息去了。八弟是九吉的助手,他有两只眼睛,可看人急时会翻出一双白眼,让人心里老不舒服。八弟的父亲听算命的说,这种眼睛叫“向刀眼”,是死囚临刑瞬间对刀上翻的眼睛。八弟是死囚托生的,从小父亲犯忌讳。九吉招收帮手时,父亲把八弟给了他,心里说:“我儿跟你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毒攻毒,以凶克凶,可望避免遭厄。”八弟呢,有活儿干,有大肉吃,跟上九吉,两个人三只眼睛,也还管用。
那天早上,黄清吹着笛声来了,九吉用猪的内脏请他吃酒。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头勾着头,吆三喝五,称兄道弟,各自述说起职业的自豪感。九吉喝到点,脖根隆起,瞎眼窝里溢着泪水,另一只眼睛却红红的。他用异常感慨的语调述说内心的某种快感:“我这人命定是个操刀的,我五岁的时候,两只眼睛看见的全是人;五岁过后,一只眼睛看见的全是猪!你知道,我最快活的事是睁着一只眼睛杀猪,闭着一只眼睛想人,想男人,也想女人,呵呵!”黄清搂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指着屠宰手的脸说:“你这天杀的,你闭着眼睛想女人,还不是胯下有一串铃铛吗?看我把你的铃铛摘去,你还想不想你的女人!”九吉说:“你干的是缺德的营生,我如果入阴做了阎罗王,将报应你下辈子做个无能者,以偿还你的罪恶!”黄清说:“我干的是好事呢。人说万恶淫为首,铃铛摘去,六根清净,牲畜才长膘快呢。你干的才是杀生要命的活!”九吉说:“村庄还离不了我的屠宰活呢,没有我,一年到头谁吃得上好肉!你这丫屁这会儿还有这下酒的菜?”黄清嘴里正嚼着一节小肠,他感觉那节肠子有一股没有洗净的臊味,听了话突然吐出来,说:“我不吃了如何,我现在酒眼昏花,看见满地的猪跪在那里对着你嚎呢!”九吉红着脸悬着他的杯子说:“兄弟,我爱听它们嚎呢!我这人别的不爱,还只爱听猪嚎,看猪血像花一样喷出来。哪天我听到猪嚎,我就自在了。哪天我听不到猪嚎,我还不自在呢!你知道前天我宰的是谁家的猪?我在猪肚里拾到一把你留下的铁钩子呢!”
屠宰手一口干了酒,看着白面书生黄清,一只眼睛发出暧昧的邪笑。黄清问:“你杀的是谁家的猪?我的钩子怎么会留在猪身上?”九吉笑着说:“我杀的是阿万家的猪,你劁猪的时候,把钩子留在猪肚里。”黄清红着脸说:“我胡说什么,你要损人也得找好点的事说呀!”九吉当场从怀里掏出一把钩子,他把钩子搁在桌上:“你自己看看吧!”黄清吃惊地看着钩子,他要伸手去拿,被九吉拦住了。“你说这是不是你的工具?”黄清说:“不是我的还是谁的?你还给我吧。”九吉说:“罚酒三杯!罚你三杯长记性,这个物证交还你;你若不喝,我便把这种破事捅出去!”黄清想了想,端起杯子唱道:“好咧,三杯就三杯——三杯通大道!我喝它三杯!”黄清喝了酒,九吉凑近他的耳朵说道:“你再想想——看还把什么留在人家的肚里?”黄清一个胳膊揣过去,九吉“哎呀”一声弯下身子,两个人打着骂着扭成一团坐在地上……
八弟卖完肉,从围裙肚兜里掏出大把乱糟糟的毛票,把它们全摊在案板上。案板上只剩下几块肉骨头。几只苍蝇嗡嗡叫着在上面盘旋。八弟边清点毛票边挥手赶苍蝇。苍蝇走了又来,八弟用塑料布盖骨头,有两只竟然在上面交配起来。八弟看见骑身交配的苍蝇形象猥琐,突然“他妈的”一扬手,那对苍蝇便被他收入掌中。八弟往地上狠命甩手,苍蝇撞在石头上晕死过去。八弟这手活捉苍蝇的“飞手”绝技,曾经让村里人感叹不已。他曾当着众人的面,对飞过面前的苍蝇耍“飞手”,一抓一个准,抓到了苍蝇还让孩子用瓶子装起来。那时候,民办教师老王站在案板前,八弟翻了翻他那双白眼说:“肉卖完了。”老王指着案板说:“那下面是什么?”八弟低着头,手指沾一下口水继续清点毛票:“几块骨头,留着我家大马啃。”大马是一只狼狗,老王翻开塑料布看了看下面的骨头说:“我看给我吧,我用它炖海带。”八弟没有出声,老王自个抓了骨头包起来。老王喜欢买肉骨头,骨头便宜,用文火慢慢炖,能炖出高汤来。
八弟本来对这个民办教师还算尊敬,每次他买骨头,八弟刀下留情,刀尖混沌过去,留下的肉多。可买的次数多了,八弟心里有些腻烦:“我说过留给我家大马啃,你若硬要随你,不用称,你拿去吧!”老王架了架黑框眼镜说:“这怎么成?你还是称好,我可不贪这点小便宜。”八弟忽然扇了一下耳朵,抬起他的向刀眼说:“你不贪便宜,就别老买猪骨头,我说过留给我家大马啃,你怎么还纠缠?”老王被他的话给噎住了,吃吃地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八弟说:“还怎么说话?我书没有念好,被你这一搅乎,这钱都点错了。”老王听出八弟的话里有骨头,气哼哼丢下骨头转身走了。
老王前脚刚走,队长后脚来了。八弟看见队长,站起来打着招呼。队长问:“八弟,还有肉吗?”八弟从案板下拉出一团肉,笑着说:“你看,这不给您留着?”队长笑呵呵地翻着肉,嘴里不停地说好肉好肉,看八弟把秤杆子抬得翘翘的。“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师傅死哪里去?”八弟看了看门里说,“他们在里面喝酒,这会儿恐怕都倒了。”队长问:“他们是谁?”八弟说:“还不是些猪朋狗友?杀猪的,阉猪的,搭上了没完没了。”队长一听阉猪的,黑脸上便挂了霜。八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不高兴,顺手把那包骨头也搭上去。队长离开时,还是没有给他一个笑脸。
队长说:“等会儿你到队部来,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