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勾的记忆力衰退日见明显,慢慢演变成为一种失忆症,最后弄得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弯勾的女人从男人无法认清孩子开始,发现男人的记性越变越差了。男人在作坊里打棉经常把人家的棉被弄错。冬天的棉被重量一般在六至八斤,除了利用拆旧棉外,需要添加三四斤新棉花,才能打好一床棉被。弯勾根据各家交来的旧棉和新棉,按照一定的损耗率折算,最后总能打出相应重量的棉被。可是记忆力衰退的弯勾,总是记错人家定做的棉被。他经常把六斤棉被交给八斤人家,又把八斤棉被交给六斤人家。当人家提醒他我是八斤棉被时,弯勾只好找另一家置换,往往弄得两家都不高兴。女人在帮助男人记下各家棉被的同时,发现男人记性越变越短。原来还能记住几天前的事,现在只能记前一天的事,最后只能记住当天的事情。最后连当天的事情都记不了。刚才说过一个事,转眼间他就忘记了。男人沉默寡言表情阴郁,神色沉闷,夜晚还出现了失眠症状。女人唠叨道:“你到底怎么啦?原来睡得像死猪一样,现在怎么变成生鱼片?”弯勾说:“自从大病痊愈之后,睡眠好像离开了我,这可能都是脑膜炎害的。”女人说:“你要好好睡呀,不然你的记性越变越差,最后什么都记不起来。”
弯勾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他在路上跟熟人打招呼,居然叫不出对方名字。女人交代他到店里买酱油,他走到店里就忘了。好不容易把酱油买回来,到了炒菜的时候又找不到。女人发动孩子们找也找不到。第二天,弯勾的大儿子竟然在茅厕墙上找到。原来弯勾买酱油回来时尿急,他在解手时把酱油瓶搁在墙上,解手出来后就遗忘了。弯勾发现了自己的病症,常因想不起事情,急得团团转,痛苦地抱头蹲下身子。女人把他揽在怀里。女人不停地安慰男人,她抚摩着男人的头发说:“你现在记性这么差,不要到时候连我和孩子都忘记了!”
在弯勾逐渐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位置还保持着清醒。那个位置里贮存着一个人。那个人经常骑着车飞来飞去。那个人背着药箱走家串户,他经过的地方带着一股酒精味。弯勾站在门前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脸上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情。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她故意问道:“你看什么呀?”弯勾说:“我……我想请他到咱家喝茶。”女人说:“那你跟他打招呼呀,你看你病好后,越来越不会说话,你开口请他呀!”弯勾看着文风骑着车经过家门口,他直到文风消失了还未能开口,他茫然地看了看女人,转身走回屋子。女人想说什么时,他已经铮儿铮儿地打起棉花了。
弯勾与文风一生的瓜葛止于那次台风事件。
文风清楚地知道这个患脑膜炎的人,在对全村人几乎都失忆的时候,还是记得他文风的。文风经过弯勾家时,弯勾的女人请文风进家喝茶,可被文风婉言谢绝了。文风始终保持对弯勾家不冷不热,使隐身人长期处在一种悲观之中。那次强台风袭击村庄时,文风住在医疗站。半夜时分,文风被撼天动地的风雨声惊醒。当他赶回家时,他家的房屋全塌了。他的女人和孩子抱头哭泣。女人见到他指着倒塌的墙呼喊:“弯勾被压在下面!孩子也被压在下面!”文风召集村里人挖掘房屋,女人说她是被弯勾叫醒的。弯勾在风雨肆虐时,拼命地在外面擂门,在房屋即将倒塌前救了他们。文风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睡在另一间。当女人和两个孩子撤出来时,弯勾冲进另一个房间,那一间房也倒塌了。
黎明时分,村里人从废墟下挖出弯勾,他蜷缩在眠床的边上。他的身体上压着一堵墙,身体下压着那个孩子。弯勾身受重伤无法动弹,可他身下的孩子毫发无损。弯勾醒来时看着被救的孩子,咧了咧嘴,笑着对文风说:“你救过我的命,我……这下子还给你。”文风抱起弯勾紧急施救,他满脸泪水,无法言语。弯勾在他手下说:“我不行了……你不用费力,我什么都记不住了,这样死了也好!”
隐身人弯勾临终的时候,记忆力奇迹般恢复了原样。当时全村人聚集在他身旁,弯勾突然从昏死中醒了过来。弥留之际,弯勾疲惫地看着人们,最后看着他的女人。女人把七个孩子拉到他面前,弯勾一个也没有认错。他一个一个叫着孩子的名字,孩子出声应答一下,他的脸上便露出一下欣慰的神情。老三和老四一人拉着父亲的一只手,眼看父亲慢慢闭上眼睛。父亲的手慢慢变冷变硬。父亲紧紧地攥住他们,传递给孪生兄弟的感觉犹如某次电影退场。
女人在埋葬弯勾回家路上,突然把文风的脸抓破了。女人尖叫一声揪住文风:“你还我男人!他是为你死的……他是为了报答你,才冲到你家的!”文风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女人抓扯着:“你打吧,最好杀了我,我心里才好受呢!”女人大声喊道:“你这个坏心肠的人!你如果早点肯收下我家的礼,我的男人不至于死得这么惨呀!”
隐身人弯勾走了,带走了他的打棉手艺,也带走了他的独特性格。铁匠大憨、理发匠洪丹、屠宰手九吉、酿酒师阿兰、夜校老师水瑛,几乎同时都得了焦虑症。他们围坐在弯勾女人的家里,为这个家庭失去顶梁柱而叹息。弯勾的女人躺在床上,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可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在男人死后要独自抚养七个孩子!水南婆婆在花枝的陪伴下,也到了弯勾家里。她安慰了女人之后,走进弯勾的打棉作坊。水南婆婆从墙上取下那把棉弹,在手里轻轻地抚摩着。“多可惜呀,现在这门手艺无人传承。”老人用手指拨着弓弦,仿佛拨弄着一把古老的乐器。“棉弹没用了,我看由我收藏它吧。”
水南婆婆把棉弹和棉锤拿回家里,她对花枝说:“咱们家最早有两件宝贝,一件是男人用的藤丝斗笠,一件是女人用的古瓦罐。这么多年来,我又收藏了许多物件,弯勾的棉弹和棉锤,算是其中一个。”花枝说:“你收藏这些物件做什么?又老又没有用,看上去让人心里发慌。”水南婆婆叹了一口气,说:“这个你们年轻人就不懂了,我收藏的东西都是快没有用的东西。可哪样不在村庄流传千百年?”
水南婆婆把棉弹挂在大厅的墙上,与蓑衣、鸟铳等老物件排在一起。那件蓑衣打扎得相当结实,它在傍晚的墙上发出盔甲的光芒。那支鸟铳年代不远,枪管上还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水南婆婆经常擦拭着枪管,跟花枝说到战争年代的事情。那些故事花枝听了多少遍,她还能够帮助老人提醒她:“奶奶你说颠倒了,上回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水南婆婆眯着眼睛笑说:“你以为奶奶老糊涂?奶奶这是看你有没有听呢!”大厅里还有一架做工精细的龙骨水车,一辆葳了腿脚的栲木织机。大厅的正中间,竖立着一方八扇寿屏。寿屏的左右上下皆镶嵌着鎏金寿桃花鸟雕刻花板,一扇还配一幅镂空人物。中间六扇雕刻着一幅字,文字记录这幅寿屏的祝寿内容。水南婆婆喜欢这方寿屏,她常站着观看人物雕刻,神思总在往昔岁月里飘浮,她喃喃自语——
“我最近老想龙凤鼓,什么时候我去找他们。”
弯勾死后不久,文风把明环送到镇卫生院学医。明环是弯勾的大儿子,他学了三个月回来当了文风的助手。他在医疗站替病人抓药、打针,充当半护士半医生的角色。文风手把手教明环,可这个明环文化低,心气高,又遗传父亲不爱说话。多年以来,他的医术都没有被认可。村里人生病总要文风看,不爱找明环看。明环得不到实践锻炼,文风心里干着急。文风说,这样下去你何时才能独立行医?看来我们得想些办法。两个人私下商量好,文风故意离开村庄,一段时间病人只能找明环看。可文风回来了,病人还是找文风看。文风没有办法,对明环说,看来你在我身边永远被我遮掩,只有离开我才有出路。明环说,其实我不喜欢当这个村医,家里弟妹多,我想出外打工,多挣些钱回来。
那时候二郎在外做包工头,工程越揽越大,大憨的大儿子向月、阿土猴的弟弟丰年,还有村里好多年轻人都在外打工。明环很容易找到他们,当了工地上的学徒。工地上打工的人多,有人还拖家带口的,很像一个小村落。明环在老家没有派上用场的医术,在工地上正好派上用场。明环一边做工一边给人看病,看的病人多了,名声渐渐鹊起。有了名声的明环,看病渐渐由工地看到当地的村庄。村民生了病挨不下去,找工地上的明环看。他们叫他“环医生”,收费便宜医效良好,还善于诊治一种名叫“起滚蛇”的湿热病。这种病打针挂瓶均无效果,弄不好还会死人呢。明环使用一种刮痧针疗:先用酒精沾湿手指,在病人脖子上、胸前、肋下等部位抓出蝴蝶红斑,在十个手指头上用针扎血,喝下三大碗浓浓的草药汤,禁生水五日,忌油盐一周,大病便可望痊愈。
明环日后创造了村庄的奇迹,名声大大超过包工头二郎。他从乡村行医开始,随着国家医疗政策的改革,先是承包起乡医院的内科,再承包整个乡镇医院,承包到县医院和市医院。到了明环五十一岁,他在全国经营了五十多家医院,旗下有一万多名员工。当他在县长的陪同下,回乡出席一个公益项目,他特地驱车到了湖耿湾的医疗站。文风当时已经六十八岁了,他见到弯勾的这个大儿子,曾经的副手医士开着豪车,气宇轩昂地站在他面前,他突然问:“你知道你为什么暴发?”明环说了好几种道理,文风只是不停地摇头。当明环再也无法回答这位乡村医生的提问时,文风无限感慨地说:“你有一个好父亲!”明环“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说我那一辈子打棉的父亲?”文风说:“你的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把做人的功德留给你,你难道可以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