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友到火车站去接他们母子,几乎没认出他们来。那母亲穿了蓝布衫裤,头发在脑后草草地别起。三十来岁的人,脸上已爬上了粗糙的皱纹。儿子就更可怜,两只小手握一支木棍,撑在地上,将那条残腿甩过来,好腿立定,再向前撑一步。他是从那两口牛皮箱上认出他们的。只有这两口箱子,还能看出他们曾经有过的生活。老工友辛酸地上前抱起孩子,说:何必叫他自己走呢!母亲说:还能抱他一辈子?说话的口音带着了六合的南北腔,口气也硬硬的。他们先是在老工友家挤了两天,然后老工友便在闸北,梅家桥里找了间披屋。屋主是老工友的大同乡,同是涟水一带的人,本是他家的灶间,现在租给这对母子,只收极少的租金。老工友将他们母子走出前寄存在他家的几件家具搬过去,又凑了些锅碗瓢勺,再替孩子觅来一副别人家用剩的小双拐,把母子俩安顿下了。安顿下来,报上户口,这时候,上海的户口好进好出,不像后来,出来容易进去难。报上户口,头一件事是替孩子报名上小学校,第二件是找事做。前一件好办,很快就找到附近的水上运输子弟小学,上了一年级。找事就难了,也不是说绝对找不到,但要找到合适的,稳定的,想也别想。她什么事没做过啊!火车站打包、发货,苏州河清淤,替船工做饭、洗衣服,代人看管自行车,铸造厂敲砂模、拆纱头,洗碗,运垃圾,倒马桶。这些活儿学不来什么手艺,却练出了吃苦的本领,她是再不怕吃苦的了。日子就在吃苦中过去。孩子一年级一年级地读上来,成绩不错,年年表扬。每年,老工友都替他换一副拐,一直到初中三年级,个头长停板,那副拐就不用再换了,一直用下来。升学呢,也难了,这样残疾的孩子,高中一般不收,由所住街道安排工作。道理是这样,可实际情况是,这一带多是大工业,很少有残疾人合适的手工工场间,所以,他呆在家里,一呆也有几年过去了。
这青年生性温和,他对幼时的好日子全无记忆,其实是在困顿中长大的。受苦是最普通的事情,受苦中些微的温煦,倒给他留下深刻和丰富的印象。所以,他对六合的回忆,并不像他母亲那么黯然。冬天里,叔伯家的小孩子围了炭盆爆黄豆,他也捧了个铁盒。虽然挤不到炭盆边去,可那爆出的黄豆蹦得老高,也有落在他铁盒里的,“当”一声响。离老房子不远,就是长江,江上走的船,鸣着汽笛。夏天发大水时,孩子们都叫着,看水啰,看水啰!纷纷爬到屋顶上去看水。这时候,水是白茫茫的一大片,看不见对岸,却有无数只水鸟在天空飞翔。尤其是过年,大姑妈来了,家里人的笑脸忽然变得和善,塞给他好多吃食:芝麻糖,云片糕,蜜枣,柿饼。送大姑妈去码头,这时,长江又变细了,但格外的长,蜿蜒到看不见的远方,天地可真是大啊!生病是一件惨事,可他还记得解放军大大的手,摸着他的额头,夸他乖。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对他亲善,用怜恤的眼光看他,好吃好玩的东西塞在他小手里。来上海乘的火车,也给了他强烈的印象。车厢里那么明亮,宽敞。车窗外,风景流淌过去,由于颠簸,轻轻地,有节奏地跳跃着,连绵不断。每到一站,便吓人地嘶叫,吐气。停下来,还不甘地推动着,好像停不下来。然后,上车的人涌入了,“沓沓”地踩着车厢的木板地,带来一股激越的情绪。
然后就到了梅家桥。当他拄着小拐,一撑一步地走在狭弄里,冷不防,就会有一双手,粗鲁有劲地将他拎起来,连人带拐地往平车,或者三轮拖车上一暾,然后就骑走了。带他到地方,再往车下一拎。等他大些了,遇到有自行车过去,就会很利索地将双拐一合,歪身上了车后架,搭一段。有几家拾荒的,收到书本什么的,就送来给他挑选,看有没有用得着的课本、写字簿,省得再花钱去买。有一度,他特别爱到那几家去捡钥匙。一串串各式各样的钥匙,讨回家去,将格式相近的归到一起。慢慢地,他琢磨出,说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其实每一把钥匙间就差那么一点。他先给自己家配钥匙,找一把接近的钥匙作坯子,再用锉刀改一改齿,竟真的能用了。后来,他又替他的小朋友配,多是丢了钥匙不想让大人知道,也都蒙混过去了。正在他干到兴头上的时候,母亲坚决地扼制了他这项爱好。她将他讨来的钥匙统统还给人家,把他自制的那些锉刀什么的工具,也一并送给了人家,任他怎么哭闹也不让步。被他闹急了,就斥道:这算什么手艺,撬门溜锁?小心人家赶你出去!他才不做声了。母子俩就是这样谨慎,自知是被收留的,不可有一时忘形。梅家桥人性厚道,就更要识趣才是。这弱者的自尊自爱,是他从境遇中自然而然养成的。
在水上运输子弟小学就读,他的同学们大多来自前面旱桥底下的住宅区里。他们那里的房子高大坚固,也整齐。他们的父辈都是苏州河上的船工,收入有保障。他们说着一色的苏北扬州话,因一代代下来,难免掺进了些沪语的行腔,就比原先的要硬和响亮。他们穿着劳防用品的大头鞋,防水靴,橡皮背心。他们多少是有些傲慢,不怎么把这些小棚户的同学放在眼里,有意在人家跟前说些人家不明白的事情,显出自己是正宗,而人家是外来的。他们也许读书读得并不是太好,但他们的前途也是有保障的,通常都可以上他们父母的船上去做,然后转为正式船工。他们不无鄙夷地称他们作“梅家桥的”。但是,他也还是交了几个朋友。一旦交上了朋友,就发现他们其实并不那么自傲,他们还要比梅家桥的孩子更大度和豪放一些。他们这几个,成日价到梅家桥他的家里玩,其中有一个就求他配过钥匙。而他一次也没上他们那里去玩过,这种过头的自尊里难免含有着一些小肚鸡肠。这也难怪,在这样贫贱的生活里,有一些自卑很自然。在他对他们的所有羡慕之中,他还羡妒他们谈起苏州河的口气。他们自由地往来于河上,好像苏州河归他们所有。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和他们交朋友,因为他是一个温和与克制的人。
后来,他认识了那个住在旱桥底下的扬州姑娘。她先只是替他母亲提煤渣回家,并没进门。以后的几次就进门了,坐在桌边,帮他们母子糊纸盒。他就问她有没有跟船出去过,船要经过一些什么地方,日行几里,等等的问题。现在,他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内向,要豁朗得多。他母亲禁止他配钥匙之后,他又迷上了修理拉链、钢笔、雨伞,以及更为精密的座钟、收音机、缝纫机,他喜欢机械一类的东西。那几户拾荒的人家,凡收上来这类破玩意儿,都送到他这里,有当无地拆拆装装,竟也有修好了能再派用处的。所以,实际上,他已成了一个小小的修理匠。可惜,他们这一带,少有人家拥有这样的用品,他的名声又不可能传到更远去。所以,这个才能就无法为谋生所用。不过,此时,老工友,他称为老伯伯的,帮他奔走申请了一份残疾人生活补助,虽然菲薄,但总归是固定的收入。他母亲年岁大了,干不动重活了,邻人让出纸盒厂的一份计件工给她,母子俩从早不停手地糊到晚,才挣得一份进账。自从富萍来过一次,就时常来了。她很快就学会了糊纸盒,速度虽然跟不上他们母子,但对初学者来说,就相当不坏了。她坐在这间屋顶透亮的小披屋里,糊着纸盒。屋子里有一股湿潮的霉味,但被又一种室外的泥土,干草,太阳的气味盖住了,就显得比较洁净和新鲜。炉子上滚着一些土豆、山芋之类的炖菜,散发出酱油的带有酵味的咸酸气,是母子俩的饭食。富萍心情很安谧,因为这对母子都生性安静。还因为,这两个人的境遇甚至连她都不如,可是也过得不坏。
她很乐意回答这个青年的问题,虽然并不以为这有什么可说的。出船,做工,提水,烧饭,停岸,过宿,不就是这些?但这青年却很感兴趣。她发现他有些像舅舅,像在哪里?就是舅舅同她说故事,帽子挂在月芽儿的钩上,那样的地方。好像他们不是大人,而是两个小孩子。她和他们母子都想起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在那戏院子里,他母亲拉这姑娘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青年就想起当时她站在过道中间,张皇失措的样子,很叫人怜惜呢!现在,他们已经是熟人了。这姑娘有时候会提来一篮煤渣,并且帮他们和煤面,做煤基。有一日太阳好,她一早就来了,将屋里东西全拖出去,被褥也抱出去,在太阳里晒着。自己登着一架木梯,将顶棚全糊上了。报纸掩住了黑暗霉烂的屋顶,房间变得明亮了,充斥了浓烈的油墨香,吃足太阳的家什被褥散发出饱满的干爽气味。又有一日,她提来一篮子猪的大腿骨,洗干净,放在木柴墩上,用斧背啪啪地砸几下,就烂了。放上水,葱姜,黄豆,在炉子上炖着,一会儿便香气四溅。披屋里就有了一股富足的气味。这天,他母亲一定要留姑娘吃饭,姑娘执意不从。母亲使劲将她往门里拽,她拼命往外挣。这时,他忍不住说话了。他是说:让你留你就留嘛!带了些武断和不耐。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便像受了惊的鸟兽一样,挣脱了身子,飞快地跑了。接下来的几日,她都没来,以为她不会来了,可她却记得去制盒厂送货领料的日子,准时来了。借了一部手推车,将糊好的盒子装上车,推走了。回来的时候,母亲又要她留下吃饭,她不做声。儿子就在披屋里说:人家不愿留,不要硬留。不料她对他母亲说:吃就吃!他母亲忙着添菜去了,她把纸板搬进披屋。大部分安置在屋角的一口木箱上,小部分放在床上好拿的地方。青年伸手取过一叠,在桌上熟练地工作起来。两人各自忙着,都不说话,房间里很静,炉上焖着一锅菜饭,不时从锅盖沿下发出“咝”的一声。她走过去,将饭锅略斜着,慢慢在炉上转着。房间里暗下来,门外却亮着,她的侧影就映在这方亮光里面。
吃饭时,母亲问她:不回去吃饭,舅舅他们会等吗?她说:不碍事,今晚上他们全去吃喜酒了。问是谁的喜酒,答是一个亲戚。你怎么不去?母亲问。她就没做声。
注释:①选自王安忆长篇小说《富萍》,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