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是上海人的一个标志。讨论上海,不谈上海话,是不可思议的。
这里所说的“上海话”要和当地土著语言有所区别。所谓上海话是在外来移民的方言与本地语言结合的过程中形成的,主要出现在上海开埠以后,使用范围也以市区为主;而上海本地话的历史久远得多,如今只保留在上海的郊县。上海话的语音比较统一;而上海本地话的语音区域性比较强,在相距不远的郊县之间都有差异。
上海话是形成了一个“语言世界”的;其中不仅有语音、词汇,更有文化,以至性格。对于外来者来说,学习上海话的障碍,不仅仅是语音上的,更多的是在文化上。
这里介绍的上海俗语,本来是特定时期的流行词语。因此,都有特殊的历史、社会、文化的背景,是传达了特定时间与空间里的世态人情的。但其中许多词语却穿越历史时空,具有某种普遍意义,在今天依然保持了新鲜活力,有时甚至具有了一些新的含义。从有些词语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上海人在处事待人上的态度。比如“揩油”一词,指的是营私舞弊,但在大多数上海人心目中,揩点小油,是算不了什么的。还有以“洋盘”嘲笑外国人,既显示自身的精明和上海人特有的优越感,却又多少露出了某些上海人的阿Q相。
沪谚较上海俗语有着更多的本地话的风味,也更多地包含着老一辈上海人的智慧,和上海人的生活哲学、价值观、思维方式息息相关。
上海俗语图说①
洋盘
“花了瘟生钱,还做阿木林。”这就是上海人所公认的“洋盘”了。
要知洋盘的来历,应先懂得“盘”字的意义。
交易所每天有“开盘”“收盘”的行情。商店大减价也叫做“大放盘”。这个盘字并不是碗盏盘碟之盘,乃是“算盘”之盘。“开盘”就是开始营业,“收盘”就是收市打烊。旧式商店每日开了排门以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举起算盘来,呎呎呎的摇上几摇,这就是表示“开盘”了;每晚结帐完毕,也要摇摇算盘,就是收盘。
后来这盘字渐渐的变成了“价额”的意义,譬如说:“某种货物定什么价额”,也可以说是“定什么盘子”。大放盘就是大大的放削价码,所以又叫做“大削码”。
从前商店营业,并无一定价额,虽然门口标着“真不二价”的金字招牌,实际上还是可以七折八扣的;顾客进门,店员先向他上下身打量一遍,再听他说话的口音,如果是客边人,就称他是“客盘”,货物的盘价未免就要开得大些了。
在三十年以前,中国戏馆的戏单上都标明着“洋人加倍”四个大字。那时候不但是戏馆如此,无论什么生意,遇到了洋人,都要带些竹杠性质,与洋人交易,暗中抬高价额,这种“暗盘”就叫做“洋盘”。客地人初到上海,无商业道德的商店或游戏场中,往往也拿待洋人的手段去对待客人,只要一声“洋盘”则一切代价都要照洋人一样计算了。
现在“洋盘”已成了一切“外行”的代名词,对于任何事物的门外汉,都能称作“洋盘”。有时候还转一个弯,将盘字当作碟子解释,洋盘便变做“大菜盘子”了。
洋盘之在上海,现在已成凤毛麟角了。别说久住在上海的人,都变成了“老鬼”,就是刚到上海来的人,也都“门槛”精透,决不会再做“洋盘”,花冤枉钱;因此,一般人都说上海市面近来十分枯,便是因为没有“洋盘”
可照“牌头”的缘故。
“洋盘”既然肯花钱,不问钱之该花不该花,总是花个莫名其妙,所以他的钱,决不放在袋里的,至少也是把钱袋倒拎着。而在倡门中对于这种人,便又称之为“洋钿摆在盘里乡”,盖言其不把钱放在心上,亦即洋盘之别称也。
放白鸽
鸽子天生一对火眼金睛,目光特别锐利,又天赋一个灵敏的小头脑,记忆力特别强,养鸽子的人家,只要在鸽棚旁边立一面小小的旗帜,被他们看熟在眼里,就深印在脑际,永远不会忘记了。
上海城隍庙东园茶馆里,从前有一个鸽会,每逢三六九为会期,凡是养鸽子的人都带了鸽子到此处去赛会;他们来的时候,将鸽子装在六角式网笼内,赛会已毕,便开笼放鸽,鸽子先在天空翱翔一周,以后便分南北东西,大家觅着归途,自回主人家去了,主人刚出庙门,鸽子早已到棚里了。最奇怪的是,张三李四的鸽子同时放在天空,却能不相混杂的各归洞府,从来不会迷失路途。所以我们只听见有人抱了烟囱叫活人的灵魂,不听见有人在屋顶上敲脚炉盖寻飞失的鸽子。
近来外国的鸽子本领格外大了,他们能在千里之外传送消息,速率更为惊人,乘自由车送快信的邮差都被他们吃瘪,可惜他们不识亚拉伯码的门牌,否则邮政局定会开除邮差,改用邮鸽,免得常常要求加薪而起罢工风潮,因为鸽子是不要穿衣吃饭的。
鸽子放了出去,不久自会飞回老家,所以上海地方便借他来形容一种骗术,倒也十分确切。
荡妇勾串蚁媒,觅得瘟生一头,甜言蜜语,伪称从良,身价衣饰俱已到手,嫁过去不到几天,便席卷所有,远走高飞,害得瘟生一场欢喜,人财两空,这样的组织在上海地方就叫做“放白鸽”。
脚碰脚
俗语说:“十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那末,一百个人的“脚膀”陈列在一起当然要有大小、长短、粗细、肥瘦、强弱之不同了。
两脚相逢,尺寸悬殊,矮脚虎当然要被长腿将军吃瘪;小蹄膀终敌不住大脚膀的压迫;如果两脚势均力敌,不分高下,白相人的口号便喊作“脚碰脚”。
“脚碰脚”表示自家人,南京人叫作“窝里鸡”,凡属同窝之鸡,决不肯以脚碰脚,以免弄得两败俱伤,大家都变作一翘一拐的铁拐李。
“脚碰脚生意”,是商店伙计阿谀顾客之辞,一方面表示这票买卖是“当差戏”;同时又尊重对方是懂门槛的行家,所以顾客都乐意受脚碰脚的麻醉,其实是被人家做了手脚去。
不但买东西如此,在任何社会里,都有人借了脚碰脚的好听名词去欺骗别人,所以上海人又有一句俗语,叫做“走路缠错脚膀”,脚膀生在自己身体下部,被蚊虫叮了一口,尚且觉得痛痒相关,何况脚膀别人缠错了去,自己竟毫无知觉,这就是白相人的“颜色”了!
脚力相等的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也只得脚碰脚的碰上一碰。连年国内政治舞台上的大亨,为了争权夺利,接二连三的斗狠劲,这也是脚碰脚;脚力不济的人,往往容易被人打倒,他们自己跌了斤斗不算,还连累小百姓做他们脚底下的牺牲品,整个的国家被他们碰得四分五裂,外国大力士站在城头看相杀,但等他们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便伸出又长又粗的大毛腿来,对他们来一个金刚扫地,少不得要都踢翻脚碰脚的朋友呵!我劝你们留些脚劲;少碰几碰罢!脚碰脚,最容易碰出血来,识时务的上海人,都不肯轻碰。这样看来,上海人倒比当国的大亨懂得大体,还不肯做“不识相”的事。
花瓶
“儿女纷陈似鼎彝。”
有一位达观的诗人(名字记不得了),好像吟过这样一句诗。
鼎彝是古董,如果是汤盘周鼎等东西,不但无价可估,简直是国宝了。不过古董的价值虽贵,究其实际,却一点用处没有,既不能盛物件,又不好派用场,只能陈列在堂前做髙等装饰品;有了他们,好像是比较富丽些,没有也毫无关系。那位诗人将他们比作儿女,虽说是胸怀旷达,其实也是十分伤心的话。他的观念,适与李济琛的“有子万事足”处于相反的地位。
花瓶的性质,也与鼎彝相仿,只能供在桌子上当装饰品,除了插花以外,毫无别的用处。因为花瓶无用,于是就有人用来讥讽机关中的女职员。
现在是高唱女子经济独立的时候,欲求女子经济独立,应先提倡女子职业,女子只有生理不同,其他种种与男子毫无分别,男子能做的事,女子非但都能担任,并且她们心细如发,思虑周到,有几种职业或许还能胜过男子呢!现在国家机关尽量容纳女子做职员,确具远大目光,凡有志改革社会者,都非常钦佩。而一般思想落伍的人,不知居心何在?竞用花瓶绰号去污蔑一切女职员,这真是可笑亦复可恨的事呵!
有人说:“女子有办事能力的,果属不少,但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到办公室里去摆样的也不乏其人;‘花瓶’也者,专指此辈而言,她们不是高级官长的小阿姨,便是阔人举荐来的亲属,大半来头比秦琼的黄标马更大:她们来任事的目的,不在博区区官俸(这几个钱给她们去烫头发都不够),却在借此觅一个新贵做如意郎君。许多风流活剧,都是这班蜜斯们表演出来的。加以花瓶雅篆,实属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