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地嚷着追到门边,印度巡捕把手里的棒冲着他一扬,笑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酒香从门缝里挤出来,Jazz从门缝里挤出来……拉车的拉了车杠,摆在他前面的是十二月的江风,一个冷月,一条大建筑物中间的深巷。给扔在欢乐外面,他也不想到自杀,只“妈妈的”骂了一声儿,又往生活里走去了。
空去了这辆黄包车,街上只有月光啦。月光照着半边街,还有半边街浸在黑暗里边,这黑暗里边蹲着那家酒排,酒排的脑门上一盏灯是青的,青光底下站着个化石似的印度巡捕。开着门又关着门,鹦鹉似的说着:“Good—bye,Sir”
从玻璃门里走出个年轻人来,胳膊肘上挂着条手杖。他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走到月光下面,叹息了一下,窸窸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别人床上的恋人,他走到江边,站在栏杆旁边发怔。
东方的天上,太阳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乌云里睁开了。
在浦东,一声男子的最高音:
“嗳……呀……嗳……”
直飞上半天,和第一线的太阳光碰在一起,接着便来了雄伟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来,抬着脑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
歌唱着新的生命,夜总会里的人们的命运!
醒回来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注释:①选自《穆时英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5月出版。
母子①
——《富萍》选段
王安忆
这对母子,祖籍安徽,老家则在江苏六合。那儿子小的时候,过了几天好日子。他的父亲是中国银行的一名小职员,一家三口住万航渡路上的职员宿舍。像他这样的低层职员,虽然只有一间房间,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可也是抽水马桶,白瓷浴盆,管道煤气。房内打蜡地板,落地钢窗。那儿子,也是穿了开司米连衣裤,乘在带遮阳篷的童车里,由他母亲推着去公园里,在悬铃木底下晒太阳。他母亲呢,穿一身布旗袍,外面再罩一件对襟的羊毛衣,提一只草篮,里面放着绒线活。这一幅安谧的母子图,是上海公园里常见的情景。可惜,好景不长,他的父亲患了伤寒,又治晚了,很快走了。撇下这对母子,一夜之间改变了命运。他父亲是个才能平平的人,毫无升迁的指望。性格又拘谨保守,在行里并没结交知心朋友,上司同事仅只是例行公事地前来扶丧。当派来帮忙的几名工友,抬棺要往徽州会馆去时,那一口松木棺材却沉得灌了铅似的,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这时,其中有一名老工友,就站了出来。他在棺材前面烧了一盆纸,说道:弟弟你放心,弟妹和小侄子我们一定会照应的。说也奇怪,然后再抬,就起来了。这一番情景,使得平时交情淡薄的同事们都唏嘘起来。过后,大家筹了一小笔款,送给了新寡的女人。而那个对了死者发誓的老工友,说话算话,当真担起了照料他们母子的义务。无奈他自己拖累也很重,到底不能赡养他们。过了几个月,行里委婉地提出住房的事情。其实,行里就算不提,他们也极难再住下去。房租,水电,膳费,虽然有一笔抚恤金,还有同事的捐款,可坐吃是决不够的。所以,同老工友商议着,觉着还是回六合老家。他家算不上富户,但有地有房,论起来也应当有他们母子的一份。家中兄弟也不是很多,再讲,这又是个孙子,他们家的正宗传人。于是,一边给六合去信,一边将这里的东西典的典,卖的卖,卖不出价又带不走的,就暂存老工友家中,日后再说。不多日,老工友就将母子两人送上了火车。
六合的老家,是在县城。乡下有一些田地,土改时都分给了农户。所以,一大家子,其实是靠几个在镇江、滁县做事的儿子寄钱回来养着。本来,上海的这一个儿子,是家中最好的,和家眷一起在上海住,每月还给二老寄赡养费。这一下,少了一份进账,却多了两个人口。开始,家中自然对孤儿寡母安抚了几日,接下来,妯娌间就有了议论,觉着自家男人在外辛苦,倒养了人家的妻子儿女。再接着,婆母就嫌这上海媳妇不会做。穿了高跟鞋到河边洗衣服,连人带衣服掉到了河里。又穷讲究,大冷的天,还要给孩子洗澡。水是井里打的,不要钱,可烧水的柴火,取暖的炭,不都是儿子挣来的血汗钱?公公是个不管事的人,又有鸦片瘾,自己都要看人的眼色,当然不会念及那死去的儿子多年来,一月不差地孝敬自己,现在理应恤孤。上海奔来的这对母子的日子,渐渐难过起来。冷言冷语不说,有时甚至吃饭不叫他们。他们因无人理睬,多是缩在房里,等人叫吃饭,就出来吃。无人叫,就饿一顿。受着冷遇,母亲就想着箱底的那一笔钱,心里说:什么时候受不下去,就回上海。然后,又鼓励自己:再受一日吧,实在受不了就走!这样,反一日一日受了下来。到了阴历年,叔伯从外面回来了,嫁到邻县的大姑子、大姑夫也来了。那大姑夫是个生意人,其实是个掮客,跑南京,跑徐州,贩棉花。夫妇俩是头一回见这上海弟媳,倒很和气,带来的礼也有上海侄子的一份。夜里,大姑子还到弟媳房里来聊天。把这母子住寒的心,又暖热过来。老人都是宠闺女的,闺女的态度放在那里,就都得顺着,老婆婆自然也对他们母子好了些。妯娌们呢,究竟是被各自的男人辖制着,也不好太过分。男人,又是挣钱的男人,总归要大度一些。祭祖的一日,见那小小的孤儿,腿脚骨软软地跪下来,磕了头,众人心里都是酸酸的。所以,年是过得不错。吃饭有人喊了,小孩子有人领着玩了,大姑子和弟媳妇也做了伴。临回娘家的前一夜,大姑子大姑夫一并来到弟媳妇房中,说出了合伙开铺子的计划。
大姑夫早就有这个打算,租赁一个门面,开棉花店,冬天卖棉花,夏天卖草席。门面看好了,店名起好了,进货的上家也谈得不差了,就是缺本钱。现在,他们就和弟媳妇说,她入股来,每季按利润分成,这样她不仅可挣几个饭钱,小孩子将来读书的费用也有了。就这么一点死钱,坐吃山空,不如将它盘活了。她听了觉得有道理,更要紧的是,大姑大姑夫待她这么好,她真心想报答他们。所以就把那笔钱的十之七八拿了出来,交到大姑夫手上。大姑子一定是向婆婆说了这事,婆婆对她就一直保持了年里的和缓,妯娌们也是。大家都等待着,大姑夫那边发达,这边就可以有进账了。可是,进账迟迟不来。先是说没生意,后来有生意了,却又缺货。再就到了进货的时候,货又叫新政府统一收购了。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众人怪大姑夫不会做生意,可碍着老人家的面子,不好说,就冲上海嫂嫂撒气。怪她有钱不早点拿出来,买几担米也是好的。并且,她拿也未必全都拿了出来,一定还有私藏着的。这样的说法多少要传进婆婆耳朵里,老婆婆不由就想:这是什么钱?儿子的抚恤金,也该有老人一份吧!她当然不会去对媳妇说,可脸上就露了出来。于是,母子的地位又回复到了先前。接着,就到了一九五零年,棉花店收归国有,把大姑夫安到对过碗店做了店员。棉花店从开张起第一天就在亏,所以,资本核算极低,还了债务,剩下几乎是个零。这样,本来苦日子里的一条后路,现在也没了。
这一年,县里开一个织布厂,招工。上海嫂嫂去了,本来只想试试,不料竟招上了,做粗纱工。很好,苦是苦一点,可有工资。其时,妯娌们也都各自找了事做,小孩子大的上学,小的丢给婆婆带,老婆婆能圈住他们就算不错了。这一天,上海来的这一个发烧,老婆婆给他喝一碗姜汤,捂在被子里发汗,就完事了。他母亲下了工回来,也觉得不要紧,再喝姜汤,再接着捂汗。烧了几天,终于烧得抽起来。好在,当时正有个解放军的医疗队在这里巡回医疗,连夜送了去看,诊断是小儿麻痹症。病治好了,可是残了一条腿,所剩下的一点钱也花光了。织布厂呢,生产了几个月,技术上不去,改为纱厂,专为南京、上海的布厂提供粗纱。像她们这样结过婚,年长的女工,便都让退了职。想再找个事做,哪有那么容易。孩子且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人都说,一个瘸孩子,上什么学!做母亲的则想:一个瘸孩子,不上学更不行!到底是大地方呆过的,晓得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山穷水尽的她,便给上海那老工友写了一封信。老工友立即回了信,还寄盘缠。她是晓得老工友的家境的,便知道这份情义的重,也知道她这个决定的分量。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收拾了东西。踏出老家的大门时,上海嫂嫂已经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