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堡子,曾经是甘肃省海城县杨郎镇的万家堡子,现在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原州区头营镇杨郎村的万家堡子。”这是万家堡子主人万延祯的话。
万延祯老人说话时,语言和缓,节奏明朗,使人觉得他并非刚出医院,也不是躺在炕上,而是立于高坡或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把手伸出被子,补充说:“万家堡子建在实处,要写,也当写到实处。”
以土建筑来说,万家堡子因年久失修,已显出了败象。可从另一角度来看,走近杨郎,一经询问人人都知道它的位置。远远一望,它的英容犹在,边走边想,便想到了它内里的阔达和它当年的威风。
是的,万家堡子,不仅名闻遐迩,而且为世人瞩目。
万延祯老人讲,这座堡子是他爷爷万成章在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建成,而后带着一家老小住进来的。那时,万家已经脱贫,已经不再借住街头的三角店了。
万成章是清末的秀才,不仅为人耿直,而且吃苦耐劳,自小养成了节俭的习性。那时,杨郎镇店铺林立,每到三、六、九集日,便会商贾云集,贸易繁荣,呈现出少有的繁华景象。正是这鼎盛景象,成就了万家秀才万成章勤俭致富,出人头地的心愿。也正是这财富的日日流转和商品的聚多,使得杨郎镇有了富庶一方的美名。
世事就是这样,财富聚多,则归属于天下,好事久做,便心安理得。不幸的是,盎然气象能招致好人的汇集,鹤立鸡群也会招来歹徒、枪手的垂涎。杨郎镇,因此常常有土匪来侵扰,万家堡子也时不时受到恶人的勒索。尤其在民国初那个土匪横行、抢劫遍地、鸡犬不宁的年月。
为了防范土匪的掠夺,万延祯的祖父万成章决定对原有的堡墙进行加固和增高。虽然万家堡子土墙高筑,木门砖柱,但要阻绝恶人的强夺豪取,万成章心里还是没谱。为此,他请来筑堡师傅和民工,决定把堡墙再加固一番,同时增筑女儿墙。
谁知,堡墙不曾加固完毕,外号叫“马瞎子”的河州土匪头子,就带着他的匪徒们来了。他们从杨郎街道开始挨家挨户地进行扫荡,砸锅撬锁掳掠财物,烤烙民脊奸淫妇女。
他们见众人一旦逃脱,就都沿二道沟逃走,逃进了万家堡子。“马瞎子”这才发现万家堡子是一座难得的宝库。于是,集合众匪,把万家堡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好似改变了土匪的仓惶,放下枪支抱来柴禾,不紧不慢地弄来油料,在堡门洞里架起火堆,想不费一枪一弹烧毁堡门,大步流星地实施抢劫。
当时,万家堡子堡墙虽未加固完毕,但堡门上的水道已经修缮成功,堡内的两支土枪已经上好了弹药,当柴禾熊熊燃起的时候,堡门上空的水眼里突然喷出水来,浇灭了火焰,浇湿了木门。当匪徒改变策略,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堡门上的枪眼里,喷射出了射程虽短,但杀伤面很广的火焰。
万延祯老人讲到这里的时候,表情是欣然的,他并没因万家堡子的岌岌可危而担心,反而为他的祖父能设计和建造出这样的消防水道和防范措施而骄傲。坐在一旁的万雄成,给躺在炕上的父亲喂了一口水,劝他不要着急慢慢讲。
“马瞎子”见一计不行又来一计,他一边派人从东面的堡门佯攻,一面派人从尚未增补完毕的南墙下搭人梯向上攀爬。可反应敏捷的万家年轻掌柜万成章早已有所预料,他指挥众人备好了砖石瓦块,没等土匪攀上墙头,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叫爹喊娘了。
时值正午,“马瞎子”宣布暂时停止进攻,说他们要去杨郎街头生火做饭弄吃的。
堡子里的人也借土匪走了以后,加紧收拾堡墙、准备弹石,并给消防水缸里加注了足量的清水。
没多久,“马瞎子”带着众匪又涌上来了,这次他们扛着云梯,气焰十分嚣张。
躺在炕上讲述的万延祯老人嗓子有些干涩,我劝他歇歇再讲,万雄成也紧忙把茶壶嘴凑近他的嘴唇,他摇了摇头说,他不渴,也不累。
土匪嚣张的气势,怎能让善良的群众不紧张呢?可躲在堡子里几百号人,虽然都是胆小的农民和兢兢业业的商贩,但他们并不是绝对的弱者。
在攀爬的土匪猴子一样登上云梯,站在地上的土匪饿狼一样大呼小叫时,堡子里的汉子们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铁钩,他们钩住云梯的顶端,合伙使劲往侧面猛拽,眼看就要登上堡墙的土匪,转眼间成了空中折了翅膀的鹞子,一个个落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马瞎子”气急败坏命令匪徒持枪射击时,远处传来了枪声,一个远处放哨的土匪惊慌失措地跑来,向“马瞎子”禀报:“冯玉祥的人马来了。”
“马瞎子”故作镇静,命令众匪收住枪,向堡子里喊话。他要堡子里的人听清了,不拿来200个大洋、20匹洋布,不牵来二头骡子,他永远不会撤兵。
躲在堡子里的几百号人,加上万家年轻的掌柜必定还是有所害怕。他们早已体悟了当时的世道,屈服于官匪,只好遵循舍财保平安的民风。
他们答应了土匪的强求。
经过酝酿,万家和杨郎街上两个旅店老板承担200个大洋,街上布店几个掌柜拿出20匹洋布,“烧锅铺”(金糜子酒作坊)两个东家各自牵出一头自己给客户送酒的骡子。
之后,“马瞎子”牵着骡子驮着钱布逃走了。后来大伙才知道冯玉祥的人马是革命军,才明白这伙土匪一直没敢放枪的原因。
弱势群体有弱势群体的筋骨,自那以后,万家堡子和万家堡子里的人更是众人尊重的中心,也成了杨郎附近农民、商家的依靠。他们在万家掌柜万成章的同意下,在万家堡子里建满了草房子,以便以后有贼人土匪行劫的时候躲住。
万成章的儿子万锡绂当时已经成人,他平凉中学毕业后,考入吴佩孚所办洛阳讲武堂学军事,因受到讲武堂内进步同学的影响,开始阅读了马列主义书籍及革命刊物。1924年因毕业成绩出众,被任命为吴佩孚部直属机枪连连长,随即又擢升为迫击炮营营长。同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吴佩孚在秦皇岛被奉军包围,几乎全军覆没,他从战地脱险返乡。
1925年农历五月初八,万锡绂接到同学相约返回部队的来信后,毅然辞别疼爱他的父老亲人,踏上了革命的历程。此时,他的妻子李季芬已怀有五个月身孕,不想,这一走便是永别。在他走后,妻子李季芬生下个儿子,生下了这个从未见过父亲的万延祯。
87年了,时光会催人老去,会让一个人的念想变成诗,变成一地的苦荞花。讲到这里,躺在炕上的万延祯老人用手拭了拭满是皱纹的眼角,他没有说母亲李季芬怎样无依无靠,被人称作“三寡妇”。也没有讲父亲万锡绂怎样投身革命,建立中国工农红军第24军,又如何英勇献出了生命。他没讲他如何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会,如何献身教育事业,被打成右派。也没讲他数十年找不到父亲的孤寂和母亲在无望中逝去的悲凉。
其实,这一切都不用讲,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都会体悟到他的心情。
他说,万家堡子是爷爷留下来的一条根,它扎在土里,与大地从未分离。在农业合作社以后,杨郎镇有关单位在这里办过公,其他家户也住过。但他用自己的责任田,自留地兑了回来。他觉得住在这座堡子里心情舒畅,阳光明媚。
说到这,我真想给这位老人照张留念相。
风霜确实洗劫了他的心,波折诚然练就了他的骨,他慢慢坐了起来,慢慢穿上衣服。他不让围在身旁的儿子和女儿动手帮忙,自己扣上了衣扣,系上了裤带。他说:“我不习惯穿着厚厚的衣服睡觉,不习惯别人搀扶,我习惯了自己走自己的路,习惯坐着和客人说话。”
他突然记起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句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他说:“这句名言也是一位著名人士用书法写给万家堡子的一幅字,它准确地表达了万家堡子的涵义,如果有人问万延祯为什么这么爱他祖上留下来的这座老堡子,我可以说,就是因为这句话。”
他说,万家堡子里的天是蓝的,雪是白的,雨是丝丝润肺的。万家堡子里的土地是真实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粮食绝不会长出石头来。
抛开他父亲的真实名字,我想起了他父亲的化名——赫光,这名字在我的眼前熠熠生辉,仿佛两颗璀璨的宝石。
我离开万家堡子的时候,天黑了,杨郎街上灯火通明。
万家灯火
风吹星宿
落入凡尘的蛾子
或许正和了贫民家的灯油
这些尘埃般的翅膀下
伏有舍利子
长有嘴唇,嘤嘤有声
四处散乱的梦
无处不在,黑夜用巨大的乳房
喂养着人类
如此喂养,如此的种植
黎明才得以惊醒
婴儿才得以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