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块铁瓦,能因烈日的烤炙变软,又能在溪流中变硬。
那是一个久远的秋天,六盘山东麓泾河两岸的崖畔上,溪流听见河水在喧哗,便从岩缝中探出头来,可崖面端立如琴,溪流们再也无法找到回心转意的空隙。于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土著人、义渠戎来了,犬戎、乌氏戎也来了。兹后,秦惠文王派人来收复了这块土地,命名为乌氏县。
再往后,秦始皇来了,在这块土地不远处修筑了长城,并把它纳入了大秦的版图,设置了把持国门“襟带平凉,咽喉灵武”的重要关口:萧关。
“雄关漫道真如铁”,是后人用来比喻其他关口的诗句,但用在这里也不无恰当之处。
尽管雄关如铁,溪流如筝,萧关的峡谷中有“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的奏鸣,但也免不了“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厮杀声。
《汉书》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92年)匈奴十四万骑兵大破萧关,杀了汉北地郡都尉孙,震惊了四野。而匈奴并未罢休,他们常常乘虚而入,虏掠而去,使汉王朝不得不采取“和亲”和消极的防御政策。
汉武帝刘彻即位之后,采用文治武攻的战略战术,沿长城内外修建了关寨、亭障、斥堠和烽燧,开拓了丝绸之路,扩大了疆域,才使西汉初期的衰弱气象得以恢复,才有了足够的经济和军事力量反击匈奴。司马迁跟随汉武帝巡视安定郡时,专门凭吊了孙,走访了萧关,并在《史记》中将孙的功绩作了传记。西汉末年,历史学家、文学家班彪北游安定郡,也专程凭吊了孙殉职的萧关。
我想,铁是一种能够发出响声的金属,也是一种沉默无言的金属,铁的时代,也是流血的时代。
二
王莽篡权后推行新政,改“乌氏”为“乌亭”,改变西汉治国方略的时候,举国大乱,民变四起。刘秀从南阳起兵,隗嚣也借机兴兵十万,独霸陇西。东汉建武八年(32年),隗嚣为了阻挡刘秀的军队西征,派牛邯固守由“乌亭”更名的瓦亭城,刘秀却在平定了关东豪强以后,亲率大军从洛阳出发,经长安沿泾水北上,招降了隗嚣的大将高峻,收复了高平第一城(固原城),分兵三路攻破隗嚣的防线,招降了牛邯,致使隗嚣的部卒连连败降,最终灭亡。
到了十六国群雄争霸的时候,于晋太元十二年(385年),前秦苻登又与后秦姚苌在瓦亭相持。
《武经总要》记载:“瓦亭寨,控陇山一带,即汉唐朝那县地,古萧关也……弹筝峡在焉。”
由此可见,瓦亭既是城寨又代表着当初的萧关,后人有时称其为瓦亭关,有时称其为瓦亭城。直到隋唐,将陇山关设在瓦亭城,后又将驿藏关设在了瓦亭城。《方舆纪要》记载:“至德元年(765年)(唐)肃宗幸灵武,牧马于瓦亭,此东瓦亭也,宋建炎四年(1130年)金人陷泾源,经略使刘琦退屯瓦亭,金人遂取渭州(平凉),胡氏曰瓦亭川,出陇山东北,西南流,关在瓦亭川之首,故名,金为瓦亭寨。《通志》有瓦亭驿,及递运所,而瓦亭巡司则在华亭北,百八十里。”《民国固原县志》载“明,赵廷端筑城于此,乃就旧址而修筑也。”
光绪三年(1877年)三月,魏光焘重修瓦亭城。修葺后的瓦亭城,“乃厚其基址,增其宽长,新筑六百九十步有奇,补修一百八十八步有奇,依山取势,高二丈七八尺至三丈六七尺不等,面阔丈三尺,底倍之。上竖敌楼,雉堞五百二十四,墩台大小八座,水槽七道,遂‘屹为雄镇’,因瓦亭城倚北山而筑,属连山城,所以只在东、南、西三面有城门,并均镶有石刻门额以名之”。西门曰“巩固”(意即面临巩昌、固原、又含有“西陲巩固”之意),南门曰“隆化”(意即南接隆德、化平直隶厅,又含“隆恩感化”之意)。东门曰“镇平”(即东界镇原、平凉、又含“镇平西夷”之意)。现存的关城,就是清末重修的。
从这些事迹来看,每朝每代都是建造者,都用不同的方式进行着开拓和创造,每个帝王君侯对这座城池和关口都抱着期许的心理,视之为不可割舍的骨肉之地。但心照不宣,每个帝王都以此为挡板,阻绝着身体之外的忧患,每位朝臣守将都胆寒心惊,用自己的方式抒写着历史的脉络。
《宣统固原州志》中,有“瓦亭烟岚”这一盛景。山峰显绿,城池深深,杨柳依依,流水潺潺,相映成趣。“每到雨至,烟云蓊郁,试倚堞楼眺之,亦可做一幅徐熙烟雨图观之”,每逢雨霁天晴,云蒸霞蔚,大道远去,令人有怀古缅今之思绪。
当我想到这些往事的时候,接受着历史失守和瓦解的碰撞,我就会被这纷乱的历史弄得浑身痒痒。
三
瓦亭古城遗址位于固原市南40公里的瓦亭村,现属于泾源县大湾乡管辖。古城北连大山,南濒瓦亭峡(古弹筝峡)北口,城分内外两重,外城依山势呈不规则半圆形,东西南北垣墙2100米左右,东垣北段以及北垣(已倾圮)位于山脊之上,两垣中部各筑凸出的腰墩,两垣衔接处有角台,城垣残高1~10米,内城位于外城南部,保存完整,平面呈琵琶形,周长1500米,外城周围有大量宋代青瓷片及各种陶片,1985年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以前在瓦亭城南面银平公路边的空地上树有一座刻有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的诗句,正面刻有“萧关”二字的石碑,现此石碑移至新修的仿汉萧关遗址院内。此遗址木栅当户,城墙肃然,酷似古人原有的建筑,游人值得前去观展。尤其是城墙上浮雕有当地书法家书写的古人有关萧关的诗句,细细品玩,饶有风味。
铁瓦亭已历经锻打,已经到了沉静下来,供人们观赏它质地的时候了。
2009年,我陪甘肃著名诗人人邻和草人儿前去参观瓦亭遗址,同时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两位诗人从此离开以后,我有些后悔,后悔不曾请他们在这古往今来的遗址上作一首与现实生活休戚相关的新诗。
他们走后,我带着儿子和女儿站在那座石碑前,先是合影,然后一起照着石碑逐字逐句朗诵了上面的诗句。最后,女儿把“萧关”二字连续念诵了许多遍。
一列火车悄悄地穿过了瓦亭古城,又悄悄地钻进了隧道。现在火车已不再呼啸,也听不见铁轨与车轮的撞击声了,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人们早把火车叫成了列车,它默默行进着,穿越了历史与现实。
瓦亭城
太阳灿烂,战马的肉体腐烂
将士的灵魂,跟着尘埃蜿蜒
断墙爬满马莲,一块铁瓦
被养路工人,甩远
崆峒以西,西海固以南
泾河的耳鬓生了白斑,萧关
在丝绸古道上
随冷兵器的锈蚀,独立无言
铁马秋风大散关
西去的列车
已带走了,诗人的梦魇
如今我发现
静宁的羊皮贩子,改弦更张
驾着装满苹果的手扶拖拉机
卷起瓦亭街上的尘土
刻意招徕,回族姑娘的顾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