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桂喜跑来民兵营部。
“天乐,都准备好了。”民兵连长桂喜办事一贯利落,说到做到。人长得清秀俊俏,百里求一的人才。他同天乐同年,叫他表哥。
“好。就这几个兄弟,热闹热闹够了,记住,不要张扬。”
易天乐要在今日结婚,仪式从简,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也不夫妻对拜,只拜自己。新娘叫何静江。他设计,当着众人说一声:何静江,我俩结婚了。隆重的婚礼就结束了。
桂喜把事情安排好,就等他的指令了。他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新郎。
“你怎么啦!今日是喜庆日呀!”天乐说。
“表哥,这样办好吗?我怕影响不好。”
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无非是她是过了河的逃港者。过河又怎样,逃港又如何?不都是逼出来的。你不这样,岂不是死路一条?村里乡里县里,守活寡的守死寡的女人有的是,我易天乐做个守活寡的寡男又有何不可呢?世俗之见。其实,列祖列宗早早就到旧金山南洋做劳工去,不就是寡男寡女的活过来了。华侨说得不好听就是逃亡海外的劳苦人。我易天乐也是遵从祖训的人。
他想着想着也觉着稀奇,什么时候冒出这样离奇古怪的想法。把自己也作为逃港者的子孙后代,把逃港者安排在祖宗的牌位上。他有点吃惊,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经过一阵震栗之后,他平静了。他太爱她了,太爱何静江了,他对不起她,是他逼走她的。她是无罪的。应该赎罪的是他,是他易天乐。于是他又信心依然地举行婚礼了。
他对桂喜说:“放心,一切如常,山河依旧。村里寡妇多的是,添我一个寡男又如何!”说完,竟自笑了。
“那没救了,世上就你痴情!”桂喜无奈地说。他总担心这确实是够张扬的一举了。
“嗯,记得请肖超和,外村的只请他一人。”
婚礼在民兵营部举行。易天乐家很宁静,大门上贴有个双喜的红字,房间里墙上挂着何静江的相片,只此而已。一切如常,一点也不起眼,一点也看不出是新婚大吉。
婚礼会场又另有一格。一张长桌子没铺上桌布,摆满了从对岸捎回来的糖果饼干曲奇,还有荔枝园摘下来的桂味荔枝,一大堆煮熟的咸水花生,够丰富的了。珍贵的倒是,这些让人馋嘴的东西都不用票证买回来的。
参加婚礼就这么几个难兄难弟。
新郎说话了。“今日小弟结婚,新娘是何静江,她过河还未回来,我等不及了,先上。等她回来,我们再举行第二次婚礼。我宣布,我易天乐爱情专一,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人,从始至终只爱她一个人!”
一阵热烈的掌声沸腾了整个屋子。
到会的人高兴感动,更多的郁闷。这算是婚礼吗?没有新娘的婚礼!够酸苦的了。可大伙儿心里明白,深深地感动,新郎向世人宣告他忠于爱情,忠于新娘,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最隆重最纯情最透明最原生态的婚礼!
这是易天乐式的婚礼!空婚,新娘不在的空婚。
人们还是不尽兴而来却又是尽兴而归了!
宾客里心情最复杂最不平静的是肖超和。他不明白易天乐为啥要请他来,告诉他她是他的,仅此而已。但他必须来,他俩是好朋友是好兄弟,更何况她又是最要好的老同学。唉,是他把她推给他的,他对不起她。易天乐是对的,这婚礼不就是给她正名吗!这小子聪明重情义,向世人宣告我只爱她一个人。海枯石烂心不变。他羡慕钦佩他的勇气忠诚,为他俩高兴。然而心底总感到酸酸的,有失落感。他就不应该宣示自己的爱吗!
他想得很多很多。突然又感到担心,这婚礼会得罪人的,会犯天条的,太另类了,要怎样惩罚你都可以。
他在为她揪心,也在为他担心……
桂喜过境耕作归来,赶着条黄牛慢腾腾地踏过耕作口的小桥。
易天乐交代他过去看望秀芹她们。罗岗村在对岸有万来亩插花地,土质好地夯平,种上啥作物都适合。原先过境自由,种植经营收入不少,禁闭之后就差远了,“以粮为纲”限制着多样经营,还得顾上交公余粮的任务。不过,这几年村人也有对策,反正你要做就做,只做不说,不犯法就行了。其实上头也没心神去管这几块插花地。
小路旁边,有一间茅草屋,十来平方米,不大。屋顶虽是草盖,里面地板是水泥,干干净净。这是村人过境耕作休息的闲屋。天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不过,闲屋还算是颇清静的。
闲屋对过去是一间士多小店,这士多店就是小便利店,面包糖饼副食品文具衫裤鞋袜啥都齐全。尤其是特别供应牛仔裤T恤波鞋,款式时尚,生意很好。过河来的人必须重新武装,脱下穿来的大陆灰蓝衫裤,换上香港人的时装,才方便到公路上坐巴士往九龙市区。要不然遇上阿Sir,你就遭殃了,返解不算还得捱上一两日铁窗。这回秀芹和静江过河来,也在这小店改装改装,很顺利地坐上巴士到九龙入境处报到。
报到手续并不复杂。只消说明逃港来的,便给你登记,发一份优待小餐,一杯牛奶两只面包,质量算上乘的,是精面。登记完毕就要等候三个月,给领绿印临时身份证。这样你便可以自由行动了,可以出去打工了。秀芹她们办的是香港边防身份证,住址是插花地罗岗村,多了边防两个字,也就方便往返了。
她俩这回出行虽说顺利,但还是有惊险。反正都是头一次出击,缺乏经验。
那夜过了河,秀芹便朝西北方向的草丛摸去,那是往插花地的方向。过铁丝网是很难从上面爬过去的,要切开铁丝网没工具谈何容易。唯一的办法是向地下摸,因铁丝网的底部埋入土里很浅,只要认得地方顺着地势摸扒就可以得手。秀芹熟路本来不难,由于心急浮躁,一不小心滑落水渠里了。小渠狭窄,杂草过人,天昏地黑,一时慌了手脚,还带上儿子阿吉,一时陷入绝境。静江倒很镇静,明水渠正在穿过铁丝网底,应是绝处逢生。她拍拍身旁的大黄狗,给自己壮壮胆。大黄狗闪身往前走,在水渠底下慢慢前行,她们就跟着它,一步一步地涉行。没多久,草丛露出了星天,蒙蒙的光。
她们爬出了小水渠,正好接上通往插花地的小路。天呀,一切都顺当了。平平安安地走到了闲屋,在士多小店里消夜。这里是不用票证的,随便吃随便用,只要付钱就行。经营士多小店的是本村人,是村里办的小店,一见面就熟络了。
桂喜见着秀芹,问及静江的事,这是易天乐最关心的大事。
“她没事,换了装更漂亮了。她在入境处办完了手续便走了,说是找她表姐去了。她表姐住在大港。”秀芹说。
“留有地址电话吗?”
秀芹摇摇头。
这不就完了,易天乐最关心的事失落了。不过话说回来,能平安到达已不错了。
他这回过来还仔细地察看了整块插花地,观看邻近村落的情况。周围都是香港那边的村庄,居新界区,人家经营得很有条理顺当,收入丰盈,养鸡放鱼种菜养红虫,品种好,讲生态循环,很像个样子。
临行时,易天乐要他主持插花地的经营管理。那边有近三十人,不算少了。罗岗村二十八户人共一百一十四人,有五十人过河去了。其中二十人在香港打工,其余的嫌香港住地窄小似白鸽笼,不习惯便陆陆续续地返插花地务农,每月收入也有近两千元。这样插花地俨然成了条小村子了。他们也叫罗岗村,反正都是自己村的人。这一来,罗岗村有两条,一条在深圳一条在香港,名副其实的是一村两制了。年轻人却打趣地说,一条村庄两个世界。说也奇怪村人自然分群,有多少人在河那边,又留有多少人在河这边,都心中有数,算盘打得清清楚楚,不误农时。这也好,易天乐可以安心地经营这边,也可以放心地侍弄那边了。
只是这一回,在“空婚”之后,易天乐变了,真的变了。他似乎更关心河那边了。他派桂喜过去就表明了重视的意思。他要桂喜筹办个五万只鸡的养鸡场,由秀芹承包,帮助她贷款建鸡场。香港那边养五万十万只鸡的农户有的是,问题是要科学化产业化。对罗岗村来说是新事物。村里家养的鸡鸭,每户才几只,一场鸡瘟全村的鸡没剩下一只,别说养上百上千只鸡了。真是想也不敢想。
秀芹才二十八岁,人长得俊俏,高中生有文化,脑子灵活,是适合人选。要经营发展好插花地得先从养鸡开始。秀芹听了这话,心发毛了,她哪有能耐养得起五万只鸡呀!连忙摇头摆手。桂喜也不着急,说先让她看看人家邻村的怎样养,学了再说。这还不容易,只消同人家商量好交点学费,移几步脚便可以了。
这算是对秀芹的安排了。罗岗村对过河去的人由村里安排,秀芹是头一个,而且是安排重任。私下的影响可想而知了。
经村委议论,同意了易天乐的设想,认真经营好插花地,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拖沓了。正式委任桂喜是那边的头人称作班长。同时为方便起见,那边的村子也命名为罗岗村。反正罗岗这地名香港那边也很熟耳了。
村人私下议论,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原先的一河两村只是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凑合罢了。现在可是经过议论真的成为两条村子。罗岗村也有今日之威水,当然高兴。不过上年纪的人很淡定,不以为意。原先未有禁境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自由来往自由出入,本来就是一个村子,哪有什么一河两村,更没有什么一条小河两个世界,说得那样骇人。他们认为早该如此,免得荒废祖先土地。这人为的隔世早该消失才是。
不过议论归议论,这可是件犯天条的事,切忌张扬。几十年的磨练,村人都晓得处事谨小慎微,切要保密。祸从口出的亏吃得还少吗?
一切都悄悄地在做着,似小河一样地静静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