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肖超和被上头约去谈话,要他接任民兵营长一职。易天乐因“作风不严肃,犯了纪律”给撤了。他早有预感,但毕竟心中不快。易天乐这么容易撤得下来吗?
“我干不了,下面不听我的,”他支支吾吾地说。边防前沿的民兵是不好指挥的,又没领你的薪水,犯得着去卖命么!
“经军分区同意批准,没价钱讲了!”
这样,肖超和无可奈何地接了下来。反正蛮牛一边颈要怎样鞭就怎样鞭好了。
老实说也只有肖超和敢接手,谁也不敢惹这麻烦!
他急匆匆地找着易天乐。
易天乐听了,竟笑眯眯地点点头,不以为意,“不是已撤了两个职了,还差这个营长么?”
“这不好,我干不了,谁听我的!”
“别担心,我帮你,我出声,谁敢不听你的。”易天乐肝胆相照,拔刀相助,显出一种霸气。这内中的秘密只有他们兄弟之间明白。
“我……”肖超和仍满腹疑虑。
“不谈这些了,给你说何静江的事。”
他说完事情的经过,问道:“你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她没来个电话。”他说,“她变了,从前不是这样。”
“对,她变得成熟了坚强了。”
“我不这样看。”肖超和依然不解。
“她在走自己的路,是自己在走着自己的路。”他有意重复着自己两个字,“你呢?肖超和。”他不满意他对她的态度。
“我怎么样?”肖超和反问道。
“你依然在走着别人安排的路,明白吗?”
“我……”
“你应该跟她一起过河走自己的路!”他斩钉截铁般说。
“哦!”他惊愕住!
“你心里恋着的是模范标兵的奖章,你对不起她。”他悻然地说。说完心里一下子舒畅了。
肖超和感到心灵的强烈震颤。他变了,一夜之间变得陌生了,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在走别人安排的路,这有错么,又错在哪里?他钦佩他对爱情的忠贞,“空婚”的敢作敢为,然而这毕竟是于事无补,他明白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打击冲撞得太沉重了,对一个一直顺风顺水,自傲惯了而又充满边防优越感的他来说,打击实在太沉重了。
“你是说,这路该怎样走,我想想。”肖超和放缓了口气。
“我也在考虑着。”他仍然陷入反思之中。
他俩都在思考着人生的道路。
易天乐的浮躁是有原因的。他担心她一个人出走。他感到内疚。他没想到肖超和只是想着自己。这不公平,他为她感到难受。
是的,经此冲击他顿悟了,明白了。明白人有两条生命,也有两条生命之路。该怎样走?走自己的路。自己创造自己。不是么,这儿不让我结婚,我可以“空婚”呀!这边穷路路不通,那边富路路自由,那不妨在那边发达嘛!革命不是要发展生产力吗?从财富学看归根到底是发财赚钱。这就明白了穷意味着什么,富又意味着什么了。他得让罗岗村富裕起来,共同富裕起来,他得让罗岗走自己的路。不是给他的村长取消了吗?但村人仍然未有选出新的村长。大伙心里有他,还是听他的,他是罗岗的隐形村长,新品种。他的一条命是村长完了,他的另一条命是隐形村长。
这样,他顿然感到她的成熟善良,勇于承担的豪气。眼下她陌生的一个人在走着多困难呀!何况还未知道她的去向!
他对她的爱变得更深沉了,从来未有过的沉重。
人总是要变的,世界也是要变,变有什么不好呢!他开始意识到她在变了,自己也在变了,变得眼光宽了,思想自由了,胆子也大了些儿。然而又觉着依然是一片模糊,摸不着一条实在的路。走吧,只有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从来都没有一步登天一步到岸的。他开始感到自信,是一村人的自信。他告诫自己,不能后退,切不能后退一步。
他觉得自己有困难,肖超和更是有困难。他忍不住指责了他,未能换位体谅他的难处。唉,他们这一代,被称为幸福的一代、困难的一代、充满灾难的一代。这有谁理解有谁同情有谁怜惜啊!对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
这就是易天乐,经历着无边痛苦的易天乐!
肖超和感到委屈难过无穷的悲伤。他为她的受难感到伤心内疚无边的自责。然而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无能为力。要是她迟一步过河,也许可以赶上……这些都是多余的了。易天乐的指责很重,过重了。然而他想过换了自己也会这样指责的。他感到悲哀的是自己背上的拖累竟连他俩也不理解。他是西岭村的村长,村里的人都逃港去了。他劝阻不住,一日又一日,一个又一个地跑光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坚持着。他深感愧疚自责,愧当这个村长。他已竭尽全力地劝说了,筋疲力尽,也无补于事。他心里很清楚,逃港就是逃荒,就是逃亡。村人穷,样样限制没有自由,为了求生逃荒去了对岸,你能制止吗?你能让他们填饱肚子吗?你敢松开捆绑他们手脚的绳索吗?自古以来历代皇朝,逃荒都未有停止过。逃荒是堵不住的禁不住的。只要五谷丰登安居乐业,逃荒就绝迹了。古来如此。他只想看就是自己一个人也要坚持,总有一天村人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那迎接他们的人是肖超和。他始终如一地为他们守家。这好像可以减轻他的罪孽,稍微平静了心灵的痛楚。
他所有的思维变得越来越简单了,守村。守住这一个人的村庄。西岭村呀,昔日兴旺热气腾腾的村子,只剩下村长、青牯和小狗小黑。你说,他肖超和能不心痛吗?愧疚吗?悲伤吗?他守村又有什么错?他不守村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几经思索过自己走过的路。在村人眼里的黄金时代是困难时期放宽过境耕作的“三个五”政策。具体规定:每人每月凭过境耕作证过境5次,每次可带回来价值5元,重5斤的副食品。这对当时解决缓和饥馑的确起了作用。现在看来这可说是中国最早的开放改革。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批判“慕洋、靠洋、向洋”,割“洋尾巴”。县委李书记被捉去批斗,后关入监狱里去,一坐五年。从此,政策更收缩了,杜绝了外面的钱粮接济,边防村子又陷入绝境了。你想开放吗?历史已宣判此路不通。当年他肖超和也没有想得那么多那么深,反正上头决定的,取消好不取消好,全都是对的。只不过从心里说,这“三个五”确实是得民心,是好的政策。
思索结果,肖超和还是一个想法,守村。这对得起村人,也对得起自己。
他又在想念她了,想得好苦,想得好痛。
他爱她,他可以为她去死,但他又不知道怎样为她去死……
怎么办?
历史是真实的。
两个村长,一个一半人的村庄的村长,一个一个人的村庄的村长,焦头烂额地碰在一起了。
“你上任,我下岗得有个交接。”易天乐认为民兵营长涉及边防警务应该有过交代才好。
肖超和默然,他根本就没这个心思了。
“我建议走一趟边防线,给你说说惊险之处及要害之点。”他说。
“以后再说吧!我心里很乱。”
“嗯,走一走心就不乱了,听我的好了。”他胸有成竹,好像这些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这人就有这个本事,举重若轻,天大事情拿得起也放得下。
“你算是卸任了。”肖超和沮丧极了。
“我还能占着个屎坑位吗?”
两人又沉默了。
“你下一步打算怎样?”肖超和关心今后的走向。
“我俩该好好计议计议,理出条可行的路子来。”
“说吧,我听你的。”肖超和心平气和地说。
他想了想;“要让罗岗村富裕起来。”又问,“你准备怎样?”
“守村,我已无路可走了!”他说。一个人的村庄能有什么作为。
“我说呀,你守的是贫穷,有意思吗?这些年,我们过渡到哪里去?过渡到贫穷,而且越过渡越穷。为什么不想想过渡到富裕,让村人都富裕呢!”
肖超和明白对方的意思,反问道:“让我们搬过去,还是把那边搬过来呢?”
“我想是借过来,怎样?”
“犯天条呀!”
“悄悄地借,天无绝人之路。”他说。很有信心似的。
“我明白。”肖超和感到高兴,他真的把心事都说了。天大的秘密。
“你呢,要守好村最要紧的是把人吸引回来。你有两条命,有两条村呀,明白吗?我们都是,两条命不要捆在一块儿就好,就都活了。要守活村,不要守死村。”他虔诚地说。
“你顿悟了,有道入世。”肖超和发觉对方这些日子反思有效,有成果。有点刮目相看的味道。
两个焦头烂额的村长都微笑着。他们要营造一个自己的世界,求得生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