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招待所。
包尚田还是住在靠南的一间房子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找他谈话,也没有人找他查问。好像忘记了在这里有一个被审查的人。
他也乐得清静些儿。此时此地,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据说试点的事,在北京两种意见纠缠不休,难分难解。最后只能报上级首长办公室,看看上级的意见了。
那么剩下来的就是等待。等待下文分解了。
这就明白为什么日子这样的冷清了。
日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还说什么只争朝夕呢!
包尚田一离开到了省上,又这么些日子回不来。他俩就似没了根主心骨,六神无主,浑身无力。多渴望包书记平安归来啊!
易天乐一心搞好试点,也就是办好一个鸡场鱼塘。他心里明白只要试点有用,包尚田不在还是一样地搞好,不就说明这是他们做的,与包尚田无关吗?他没想到这想法多么幼稚。
近日,最令他苦恼心烦的是,奶奶有点发呆。想孙媳妇想得过累了。老人家天亮就坐在门口,眼望着界河在等着。口里不停地细语:会批准的,会批准她回来的。她记住尹组长答应她的请求,报上级批准。
她一直坐着等着,直到太阳下山……
入夜,她还在做梦,微笑着不停地说会批准的,会批准的。老人家就这么一个心愿啊!
他得照顾奶奶,得陪着她。望着她在微笑,在苦笑。她笑得苦,他心里苦。两婆孙就这样的苦呀!
“奶奶,你歇一会儿好,她会回来的。”
“好,我歇歇好了!”老人家默然。
门外又见清静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洛杉矶。
何静江回到学院里。她躲在宿舍里,除了上课,足不出门。她需要安静,好好地想想。
秀芹给她说了奶奶想念她的故事。电话里说得不很详细。但她一听说就泪水似小河般的流,恨不得立刻飞到奶奶身边。天呀!为什么还要折磨这个老人呢!留给她又有几天日子呢!
当晚,她满脸泪痕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
她在插花地见到了他俩。三年不见,憔悴依然。她对肖超和说:“你不出去,我不回来,界河为界,到此为止。我们有爱无缘,该分手了。”
肖超和默然。他明白眼前艰难的处境。
“月茹爱你,她对我说非你不嫁。小青牯一直喊你爸爸。”她说得出奇地冷静。
没等肖超和开口,她便转过来对易天乐说:“你呢!劝你给预备新娘会会转正。她太爱你了。也给奶奶一个欢喜,你明白吗?别误了人家。”
说完她哭了。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会想念你们的。”没等他们回话,她背过脸就走了。
……
醒来,她已出了一身冷汗。她该说的都说了,没半句不等使的话。全都是实话实说。她太对不起老奶奶,她得给她老人家一个欢喜。
她明白他俩不会听她的话,不会的。这情感的事能说断就断吗?想着想着她又犯疑了,又该怎么办呢?这世上的伤心事全都堆在她心上。
她又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个人也不愿见面。仿佛与世隔绝。
她又在做梦了。梦见秀芹。秀芹淡然地说:“世事依旧。”
这就对了,他俩不会听她的话。
这该是世上最难解决的难事了。
隔了几天。秀芹来电话给她说:“老奶奶走了。老人家是坐在门口望着界河微笑着睡着觉了。她走了。”
她哭不出声来,默默地流泪。老奶奶是望着她走的,她的心累了,累得她睡着了,伤心地睡着了,不会再醒过来了。
她未有给老人家一个欢喜,也未能完了个心愿。
她仿佛又听见秀芹说,奶奶临走前喃喃地说:会批准的,只回来一天,会批准的……
她心碎了。她想念老奶奶,也怀念着自己的奶奶。她明白老人家心里装着多大的苦难,布满了皱纹的苦难,无边无际。从明清的禁海到今日的边禁,岁月不停流逝,苦难也不停地积聚,历史变老了,日子变厚了。这一切都压在老人家的柔弱的心房上。而她呢?却又一次罪孽般压在老人家心上。她内疚得难受极了,她真的要疯了……
她就这样晕晕然地过了好几天。
刘家泰过来劝她。她不见。更枉说劝慰了。
她一个人孤独地过着。
那日,同宿舍的同学希伦,一个英国姑娘来到床前,微笑道:“你是Miss何了。”她眨着双大眼睛又说,“我哥哥说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你困惑,要我来看望你!”
“谢谢,你哥哥?”
“他是个小军官,驻防在香港的英军。他见过你。”
她想起了那个借给她望远镜的年轻军官。
“我想起来了,是他。”她答道,“你怎么来到洛杉矶?”
“我是在德国长大,我喜欢美国,不喜欢英国。”希伦说得坦然。
“说说理由。”
“美国更自由开放,人可以更放松地生活。”
“就这些吗?”
“就这些,不足够吗?”她有点惊讶地睨视着她。
从她的眼神里,她感到一阵心灵的颤震。眼前的英国姑娘心里超越了祖国民族的藩篱,她放松了自己、放松了生活,她是自由的。她追求的是自由开放,一个她自己心目中的世界。
希伦依然微笑着望着她,好像在问愿意听我的故事吗,朋友。她显得很老成,说她的遭遇她都经历过。她住在西柏林,就是在柏林墙下长大。
十岁那年,东德垒起柏林墙,高三四米,很长很长。这是一道分裂禁闭隔绝的墙。她每天上学都从墙下经过。暑假,一个人好奇地沿着墙边,从南往北走。走了八天,终于走完了。一道155公里长的墙。这是世界最长的城中墙,是两个主义的拳坛,空前绝后的超级作品。东西两边殴斗了几十年,史上历时最长格斗。她清楚,垒墙开始就有人从东边往西边跳下。后来时有跳墙者,由高处往下坠,有死有伤。她明白那边生活困难人才从墙顶上跳过来,要不谁会冒死往下跳。跳墙的挖墙洞的人越来越多,看来西边的赢面大了。西边的魅力不在于墙高,而是产品丰富市场兴旺商品充足生活富裕自由往来。人性趋富裕安乐也就自然而然地往西边跳墙了。生死界墙也挡不住。她在想要是这墙倒塌了,世界会变得怎么样?后来柏林墙倒了,拳坛也结束了。
她的童年就是在主义拳坛中过的。她体会到墙界国界河界主义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封闭隔绝分裂专制都不能长久的。政治是间超级旅店,出售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哄人骗人筹码。住在里面的政治家是哄骗老手,拿着国家民族去经营分裂的骗局。他们是最肮脏的人。科技是圣诞老人的居屋,给世人派发自由安乐和幸福的礼物。科学家就住在里面,全心研究科学发明创造,为人类的幸福奉献自己。她自己呢?失误在于被国家民族的藩篱筹码哄骗了,陷入了折腾不绝的泥坑,不能自拔。她太相信那些政治家了,太忠于国家民族的筹码了。一旦清楚过来,越过了那道国家民族的藩篱,她就豁然地放松了,自由了。就这样,她来到了美国……
她默默听得入神了。
“记住,不要相信政客,要超越那道藩篱,你就可以自由放松了。”希伦再三地说。
末了,她给她几粒糖果。
“呀,你也喜欢吃糖果?”
希伦笑道:“爸爸喜欢吃,小时候他便给我吃了。他说,孩子,吃了心里甜什么苦难都扛得起!”
“哦,心里甜!”她若有所思。
希伦的故事给她很大的震动,心灵的剧震。这界线太可怕了,太令人恐惧了。
入夜躺在床上,她脑海里翻滚着很多很多泡沫。她想念着奶奶。奶奶也喜欢吃糖,麦芽糖,每一回都给她卷了一大圈儿。吃完给她唱道:麦芽糖甜津津甜在嘴里痛在心。她问奶奶,为什么痛在心呢?奶奶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她不明白,一直不明白。直至奶奶去世,她的黑皮笔记本里夹有一张同盟会会员证。可上登记册写的是归入国民党,属反动党团?!她这才明白奶奶的心痛。什么时候奶奶才可以感到心甜呢?她自己才又能扛起心灵的苦难呢?像希伦一样的自由。
她仿佛像一个幽灵,游荡在欧洲的上空,飘呀飘呀……
“我爱祖国,祖国不信任我!”她又为自己的感叹伤心了。这感叹一直在困扰着,折腾着她。“祖国被垄断了!”一个声音在说。
她顿悟,记住了希伦的话:
要超越这道藩篱!祖国不能垄断!民族不能垄断!
她放松了,自由了,人也轻松舒畅了。
心甜了,什么样的苦难都扛得起啊!
突然,她又记起她们三个人,空房空村还有她的空身。一样的空。空即是有,有即是无,一无所有,空空如也。这多么放松,多么自由啊!一切的墙界河界都是空的,世界是空着的世界!
想着想着,她微笑着入睡了……
清早,她起床就急匆匆地给秀芹电话。是接到插花地的办公室。
“我结婚了,我结婚了。你告诉他俩,告诉村里人!”她大声地喊道。
“……”秀芹拿着电话筒,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