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这些话,面色苍白如纸,怔怔地望着王夫人,道:“齐家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难道不知道吗?为了姨妈家的事情,为了讨好宫里的燕贵妃,母亲竟然想将林妹妹许给那样荒唐的人。母亲,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呀?”
王夫人泪如雨下,低头不语。这时贾政霍然起身,用手将王夫人一把扯了起来,擘手就扇了王夫人一巴掌,口中骂道:“你真是个贱人了!”王夫人一个踉跄,头发披散下来,支撑不住,竟然又俯身跪了下去。
贾政还要赶上去再打时,薛宝钗已经哭道:“老爷生气,责罚太太几句就是了,何必打太太呢?我与太太都是出身大户人家,这里这么多人,好歹给太太留几分面子吧。”
王夫人感激地看了看宝钗,贾母听了,勃然大怒,一口啐了过去,厉声道:“面子?你们还要面子?玉儿是我唯一的外孙女儿,你们算计玉儿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给我几分面子?”冷冷一哼,方才道:“齐家的事情,你也脱不了干系。二太太为人木讷,也没你那么深的心机,将玉儿配给齐家,去宫里见燕贵妃的主意,必定都是你出的,对不对?”
薛宝钗一窒,面色苍白,当下也说不出话来。贾母看着王夫人与宝钗,接着道:“玉儿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到西宁王府避避,怎么你们仍旧不放过她呢?西宁王府如今圣宠正隆,你们知道玉儿在京城里有日进斗金的店铺,又极得西宁王妃看重后,竟然想将她娶过来当二房,算计她的银钱,顺便跟西宁王府攀攀关系。你们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将玉儿娶过来后,先讨好了宝玉,再立刻接收了她的银子。这倒罢了,看你们那个意思,让玉儿当二房,倒还是天大的恩典了?我就这么一个可怜可疼的外孙女儿,就该送给你们拿捏折磨的?”冷笑一声,紧紧地盯着宝钗,续道:“年初我这房里的古董,还被你盗一些出去卖了。你嘴上说是用来支付府里的开销,其实还不是贴补娘家了?哼,你如此监守自盗,亏你竟然还有脸说自己出自大户人家,活打了嘴了。”
贾政在贾母跟前跪下,含泪道:“儿子不孝,治家不严,教母亲受了这么多委屈,更叫玉儿受了这些苦,实在愧对母亲,也无颜去见死去的妹妹和妹夫。”长叹一声,绝然道:“今天我就休了这个心肠狠毒的贱人,将她驱出府去。今后她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关!”
王夫人闻言便看向宝玉,哽噎道:“宝玉,平日里我那样疼你,你怎么不说句话儿?”
宝玉颤声道:“母亲对我好,不过是衣食上照应一些,一味地溺爱罢了,何曾体贴过我的心意?母亲,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喜欢的人不是宝姐姐,却强迫我娶她,我也答允了,顺了你的意,可你怎么还要算计林妹妹呢?林妹妹,她可是我嫡嫡亲亲的表妹啊!她没了父母,又寄人篱下,已经过得极苦了,怎么你还忍心将她推给齐家人,难道非要看着别人将她折磨死,你才满意吗?”含泪叹息一声,道:“母亲这样对待林妹妹,母亲如此行径,儿子只觉得寒心,此刻我也无话可说了。”
王夫人听了,面色苍白,颤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宝钗哽咽道:“元妃娘娘尸骨未寒,老爷就这样地对待太太,岂不让娘娘死不瞑目?”
贾政闻言眼中满是悲哀之色,停了一停,含怒道:“娘娘怎么样我管不着,今天这贱人我是休定了。”看了薛宝钗一眼,冷冷道:“你且别忙,这些事情,你都脱不了干系。将玉儿送到齐家的主意是你出的,这贱人是帮凶,你才是主谋。你嫁过来后,管了家,不但不在老太太跟前尽心服侍,还偷老太太的东西,监守自盗,惹老太太生气。今天又想算计玉儿,让老太太这样伤心,你这番行径,已经失行失德了,你即刻回去,收拾东西,跟这贱人一并出府去。我自然会写了休书给这贱人,也叫宝玉写封休书给你。你们婆媳狼狈为奸,你们就一同出去闹个够吧!”
薛宝钗听了,如五雷轰顶,怔怔地站在当地。这时王夫人站起身来,用手拢了拢鬓边的乱发,冷冷一笑,道:“我毕竟是诰命夫人,又是元妃的母亲,是你想休就能休的吗?”拉住薛宝钗的手,道:“孩子,你别怕,好歹你是奉元妃谕旨成婚的人,宝玉怎么能休了你呢?”
贾政冷冷一哼,凛然道:“别说元妃已经去了,就是她在,好歹我是她的父亲,我才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情,我怎么就做不得主了?你是诰命夫人又如何?你别忘了,你们王家早就已经败了,你便是走到天边去,也绝不会有人肯为你出头作主的。”
王夫人听了,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彼时,王夫人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哪里还有一丝世家夫人的风范?宝钗也泪流满面,哭得像泪人似的,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端庄大方、沉着稳重的薛宝钗?
贾政这一段掷地有声的休妻的话撂出来后,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登时满室皆静,房内只有王夫人与薛宝钗在轻声哭泣,并没有人敢动弹或是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低头低低一叹。贾政平时里不理家务,虽然也迂腐古板了一些,但他毕竟是个端方清正之人,又侍母至孝,以前那些事情,他不知道就罢了,如今知道后,他便立刻有所行动,想着要惩罚那些罪有应得之人,他毕竟还是个极有决断之人呀。
我正沉吟之际,探春起身走了几步,跪在贾政身前,含泪道:“父亲别生气,先听我说几句话儿。虽然这些事情,都是太太的错,可是她毕竟服侍了祖母和父亲这么多年,又是元妃姐姐和宝哥哥的亲生母亲,元妃姐姐才去了没几个月,真真的尸骨未寒,父亲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将她的亲娘赶出去呢?宝哥哥如今身子也不好,经常生病的,父亲怎么忍心叫他没了亲生母亲的疼爱?”叹息一声,望了薛宝钗一眼,续道:“宝姐姐也是个可怜人,如今她们家的皇商之名已经被革了,家业已败,哥哥又锒铛入狱,娶的那个嫂子也不成个样子,将家里的细软和首饰都卷带了,跑回家去了。宝姐姐虽然一直都大方,但心里其实素来也极要强的,老爷若是将宝姐姐逐回家,让宝姐姐情何以堪?宝姐姐家里也败了,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又该到哪儿落脚安身呢?”
李纨也跪下泣道:“求老爷看在我那去了的相公和兰儿面上,宽恕太太吧。兰儿一出生就没了父亲,是个极命苦的孩子,老爷怎么能将他的亲祖母逐出去,让他又失去一个亲人呢?老爷,你于心何忍呀?”
这时黛玉也长叹一声,起身走到贾政面前,盈盈跪下道:“舅舅,玉儿也有几句话想说,请舅舅一听。”
贾政忙道:“玉儿不要这样,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吧。”说着,便弯腰去扶黛玉。
黛玉却不起身,依旧跪在原地,诚恳地道:“玉儿请求舅舅,收回休弃舅母和宝姐姐的话。请舅舅和外祖母网开一面,饶了舅母和宝姐姐这一回罢。””
贾政一愕,道:“她们这样害你,你还为她们求情?”
黛玉柔声道:“玉儿从小就父母双亡,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剩下外祖母与舅舅这些人了。自古血浓于水,说到底我们还是一家人呀,若是为了玉儿一人,将舅舅的这个家弄散了,玉儿怎么能心安呢?俗话说的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舅母跟舅舅是结发夫妻,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夫妻情分自然还是有的,舅舅怎能不念旧情,一味地休妻呢?再说舅母的娘家已经被抄了,舅舅将舅母逐出去,舅母岂不无家可归了?旁人说起这件事时,也必定会说舅舅是看着王家败了,才这样做的。到时候,众人都会诬蔑舅舅是个势力小人,只知道趋炎附势、落井下石。流言蜚语不断,众口铄金,舅舅的清白名声必定会毁于一旦。若是为了玉儿一人,玷污了舅舅的声誉,陷舅舅于不仁不义之地,玉儿万死难辞其咎。”转头看了看宝玉,含悲道:“我求舅舅饶了舅母,也是在为表哥着想。我从小母亲就没了,我深知没有母亲的苦楚,又怎么忍心让表哥也没了母亲呢?”
房内众人听了这番感人至深的话,无不为之动容。我心里万分感慨,黛玉的胸襟,真是非同一般的广阔。无论别人怎么对她,她始终如此的宽厚善良,她始终如此的为他人着想,她的品行,始终如初见时一般美好。这样的女子,真是千中难寻其一呀。当初王夫人看中薛宝钗,毅然舍弃黛玉,真真是有眼无珠了。我想到这里,便瞧了瞧王夫人。却见王夫人听了这番话,怔在当地,看向黛玉的目光中充满了迷茫和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