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沉默良久,依旧低头不语。黛玉便转头看向贾母,诚恳地道:“俗语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然舅母犯了错,但她也绝不是罪无可恕之人,为什么不原谅她呢?这些年来,舅母尽心服侍老太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素来心善,何不给舅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件事情全因玉儿而起,若果然休了舅母,舅母心中必定会埋怨玉儿,表哥失去母亲,也会责怪玉儿的。仇恨和哀怨,是这世间最要不得的事。既是如此,何不原谅了舅母,让人间少一丝怨恨,多一份美好?宽恕和原谅,是这世间最大的美德。玉儿生来小性儿,浑身上下都是缺点,现在难得有机会,可以让玉儿拥有这份美好的品德,老太太怎么能不成全玉儿呢?况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姐妹们和我相好,老太太又极疼我,我衣食无忧,也过得很快活自在。以前银子的事也好,配人参养荣丸的事情也罢,究竟玉儿如今也并没什么事情,何必这样地惩罚舅母呢?冤家宜解不宜结,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是有血缘之亲的亲人,不能相互扶持也就罢了,何必非要结怨呢?这件事情,就这样罢了吧。”说着,又起身跪到贾母面前,叩首道:“老太太,求你答应玉儿,成全玉儿吧。”
我心下长叹,慢慢地红了眼圈。黛玉这样地逆来顺受,这样地以德报怨,这样地善良宽容,这样地女子,实在让人不能不为之折服呀。若换了是我,必定不肯这样轻易放过她们的。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怎么还替她们求情呢?不过,我转念一想,唯有如此,方能显出黛玉的与众不同,高贵如仙呀。
贾母闻言,也不禁泪流满面,哽咽道:“她那样地对你,算计你,你却还为她求情,这可叫我说什么好呢?”
这时宝玉也回过神来,走到贾政面前,磕下头去,含泪道:“老爷,太太纵有千错万错,但她总是我的亲生娘亲,若是将她赶出这里,让她沦落街头,宝玉怎能安心?求老爷恩典,饶了她这一回吧。”
贾政含悲道:“你们都这样求我,难道我是铁石心肠不成?”瞧了王夫人一眼,道:“既然玉儿原谅你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为了玉儿的这份仁心,你就留下来吧,休妻之事,从此再也休提。只是,你心肠这样狠毒,已经失了大家夫人该有的体统和风范,再也不配呆在正房里了。从今儿起,我就把探春的亲娘扶正,你做二房罢!”
贾母叹息一声,缓缓道:“就是这样罢,赵姨娘近来安分守己,环儿也变好了,让她当夫人也使得。三丫头,你去叫你娘来吧,这些年,她也受了好多委屈呢。”望了王夫人一眼,冷冷地道:“你不是很想让玉儿当二房吗?如今你自个儿就亲自尝尝这当妾的滋味吧!”
探春一呆,忙推辞了几句,无奈贾政执意如此,便只得起身出去了。这时王夫人脸色煞白,身子一软,猛地两眼一翻,往后倒下,陷入了昏迷中。宝玉忙上前来将王夫人扶住,含泪叫了几声,王夫人方才幽幽醒转,哭道:“老爷,你好狠的心!”
贾政冷冷一哼,并不答话,转头看着薛宝钗,脸色一沉,含怒道:“至于你的事情,我既然说出了口,便绝不会收回。不过,你的婚事是元妃亲自定下来的,元妃刚刚离世,我总得给她留几分面子。你与宝玉,你们和离罢。”
薛宝钗听了,再也支撑不住,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手也抖了起来。
贾政看着她,冷笑道:“你如此行径,我若不狠狠惩戒一番,倒显得我是是非不分之人了。反正算计玉儿的主意也是你与你这姨娘两个人一同想出来的,你们是一路人,既然你们都这样歹毒,如今你们就一起承担后果好了!”
黛玉大吃一惊,正要给薛宝钗求情时,贾政已经摆手道:“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再说了。”回头看着贾母,道:“我必定会给宝玉另择个身家清白的女子为妻的,老太太放心罢。”
贾母沉吟片刻,道:“罢了,就这样吧。”转头看着薛宝钗,叹道:“宝玉不喜欢你,你在这儿呆着也没什么意思,时间久了,必定会是一对怨偶。你就离了这儿,另择一户人家再嫁吧。你放心,你的那些陪嫁,你可以全部带走,我再另给你两万两银子做补偿吧。”
薛宝钗身子一晃,口中幽幽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停了一停,冲到黛玉面前,发狠道:“你有什么好?一身的病,还不知能活多久,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抢着对你好?西宁王妃不过才见了你一面,就立刻将你认为女儿,让你轻而易举地就当了郡主,还这样地厚待你;老太太这样疼你,为了你,竟然发这么大的火,如此责罚我与太太;老爷为了你,竟然起了休妻的念头,还要逼我离开这儿;还有宝玉,他心里只有你,枉我机关算尽,成了宝二奶奶,如今却仍只担个虚名儿。”宝钗说到这里,其态如狂,伸手摇晃着黛玉的肩膀,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前世一定是个妖精,才生就了如今这幅狐媚样子,专会迷惑人!”
黛玉不妨她会有这样的举动,登时被她摇得头昏眼花。我与紫鹃也大吃一惊,忙一同上前来拉宝钗。宝钗已经发了狂,形如泼妇,力气大得惊人,我与紫鹃两个竟然不是她的对手,此时黛玉脸上煞白,颇有不胜之意,薛宝钗使劲摇着黛玉,口中依旧胡说道:“你住在园子的时候,与宝玉天天耳鬓厮磨,行动都不避人的,你们一定早就有私情了,是不是?”说到这里,自己点了点头,续道:“必定是这样的,必定是这样的,所以宝玉心心念念的只有你,到现在都不正眼看我。”
我与紫鹃见她说话疯疯癫癫,这样地往黛玉身上泼脏水,不由得都气得七窍生烟。这时宝玉走上前来,抓住宝钗,啪啪给了宝钗两记耳光,怒声道:“林妹妹冰清玉洁,岂是能给你这样污蔑的?我和妹妹一直都清清白白,执礼相待,以心相交,妹妹一向自重,从未有过越礼之举的。我且问你:常常深夜才走出我的房间,次数多的连丫环都烦的,是谁?我午睡的时候,坐在床边给我驱赶蚊子,绣肚兜的,是谁?未做媳妇,先在上房里和园中监察的,是谁?假造金锁,在这府里散播谣言,说是必须选有玉的来配,金玉良缘的,是谁?”宝玉说到这里,冷冷一哼,厉声道:“好一个端庄大方的宝姑娘,这都是你女儿家该有的举止吗?你心中对我就没有私情吗?”
宝钗听了这话,神色大变,抓住黛玉的双手便慢慢地松了开来。我忙与紫鹃扶黛玉坐了下来,宝玉瞧了瞧宝钗,冷笑道:“我瞧不上你,是因为你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女子,满心里只有算计,对人虚情假意,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当上宝二奶奶,你机关算尽,万事留心、用心,却何曾真心待过人?”说到这里,深情地看了看黛玉,又回头盯着宝钗,道:“林妹妹则不同,她出身名门,身份高贵,却一直都对人坦率纯真,见之以诚。她尊重自己,也愿意尊重和爱护别人。以前云妹妹把她比作戏子,伤了她的自尊,她虽然不忿,却也即刻就原谅了云妹妹,你能吗?香菱姑娘要学诗,向林妹妹请教,林妹妹热诚相接,还把自己的诗集珍本借给香菱,换了是你,你能吗?林妹妹真心地对紫鹃、雪雁,与她们亲如姐妹,从不将她们当下人,你能做到吗?林妹妹从不劝我读书,求取功名,你能吗?还有今儿个,你与太太连番算计她,她却这样宽容地原谅太太,还想代你求情,若是让你与林妹妹易地而处,你能这样吗?”
宝钗呆如木鸡,怔怔地站在当地。宝玉瞧着她,冷笑道:“老爷说要我与你和离,我赞同得很,反正就算我没法子与林妹妹相守,却也绝不会如你的愿,与你在一起的。”叹息一声,方才绝然续道:“别说今生,就是到了来世,我也必定不会喜欢你的!”
宝钗闻言,嘤咛一声,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脸上落下来。宝玉看着她,眼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但仍旧道:“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不相见,也便两不相欠;两不相亲,也便两不相误。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宝钗听了,拿帕子掩着面,轻轻啜泣起来。
我在心中低叹,俗话说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薛宝钗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如今,她的报应终于来了。一个女子,尤其是薛宝钗这样,希望能够妻凭夫贵的女子,失去了丈夫的心,失去了她苦心经营这么久的宝二奶奶的位子,她还能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