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番话,我立刻敛了笑容,心潮澎湃,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低了头,沉吟不语。娉婷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口中继续道:“妹妹与表哥的过往,我听母妃说过,大略都知道的。这两年来,我虽然身在杭州,但母妃时时有书信寄过来,京城那边的情况,我一清二楚。这几年来,表哥从不曾放弃,依旧派人四处寻访妹妹,就差没放榜贴告示了。”
我呆了片刻,持壶斟了一杯茶,端在手中,沉吟半日,方才道:“这三年来,我四处闲逛,京城那边的情况,我竟一无所知。好姐姐,如今馨婷郡主怎么样了?”
娉婷笑了一笑,慢慢道:“馨婷嫁的人,是她心仪的人,是真心怜惜她的人,她自然过得很好很惬意了。前年年初,她生下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年长的那一个被立为北静王世子。近来我收到母妃的书信,信中提及,馨婷有孕在身,已经有三个月了。”
我听了,不由得心中大喜,含笑道:“很好,很好,这是我三年来听到的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想了一想,又问:“紫鹃姐姐呢?她出嫁了吗?”
娉婷点了点头,柔声道:“是呀,在我回京城那年,五月的时候,母妃筹备了一番,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入冯家。婚礼的规格自然比不上馨婷出嫁时那般隆重热闹,但也算极难得的了。”
我静默片刻,又道:“紫鹃的那个婆婆是个势利眼,一直都不太看重紫鹃,不知她现在待紫鹃如何?”
娉婷浅浅一笑,摆手道:“这倒不必担心,好歹紫鹃是从我们府里出去的,且认在母妃名下,加上她服侍过的馨婷贵为北王妃,冯太太再没眼力,也断不会得罪我们这两个王府的。何况还有冯紫英公子呢,他一个堂堂男子,难道不能护紫鹃周全吗?”
我这才放下心来,抿了一口清茶,继续问:“有一个名唤明月的女子,曾是馨婷郡主的贴身侍女,她的情况,姐姐知道吗?”
娉婷轻轻颔首,答道:“听母妃提过,她也嫁人了,夫君是天香楼的掌柜,馨婷还特意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命人送过去。听说她与夫君举案齐眉,很是恩爱,婆婆待她也好,日子过得很不错。”
我听了,立刻笑容满面,拍了拍手,含笑道:“如此,我便能放心了。”
“妹妹,”娉婷微微蹙起眉,低声道,“馨婷有北王爷相伴左右,紫鹃有冯公子和我们这两个王府护着,明月有自己的家,绝不会不幸福的。如今你该操心的,是你自己呀。”
我不由得一怔,慢慢低下头,默然无言。娉婷望着我,柔声道:“母妃希望妹妹去陪伴表哥,但我心中清楚,表哥身上有太多放不下的责任。作为君王,他是合格的,但表哥那样的男子,并不适合当夫君。跟着他,妹妹一定会受委屈的。这三年来,妹妹四处游走,可曾遇见合心意的男子?”
我呆了一呆,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娉婷轻叹了一口气,感慨地道:“如此说来,你仍旧放不下表哥。你们两人的相识相遇,竟有着宿命的味道,必得纠缠一生,至死方休了。”
我沉默半日,慢慢合上眼睛,缓缓道:“我与他,无缘早已注定,分离才是宿命。我已经快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他了。”
娉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紧不慢地道:“有时候,口头上的遗忘,其实是内心的等待吧?”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轻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娉婷静默片刻,又道:“妹妹既没有中意之人,心中又难以舍弃,不如现在就回去吧。”
我低头出了一会儿神,才幽幽道:“姐姐知道吗?三年前,我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问他,是否能允我,与我相守一生。他坦承地回答了,许了我一个十年之期。我并不自卑,从不认为自己没有将他留在身边的能力,只是他连一点希望都不肯给我,我还能指望什么?”
娉婷听了,叹息一声,低声道:“他这样说,你一定很难过,很伤心了。”静默片刻,握紧我的手,续道:“我那个表哥,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的东西,只要动动手指就行了。能够轻易地拥有,自然不会懂得珍惜。妹妹离开三年,经过这么久的思念和等待,想来表哥已经看清妹妹是与众不同的,也该明白妹妹的重要了。未来的日子里,他一定会好好待妹妹,珍惜妹妹的。”
我苦笑一声,又长叹了一口气,才道:“世间男人,总是得不到的最珍贵,一旦得到了,也就弃之鄙履了,就算是君临天下的他,也是一样的。何况,他的身边,有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他有将天下女子据为已有的权利。我在外面时,他会记得我的好,会时时将我放在心上,也许能铭记很长时间。但我若是回去了,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总有一天,他会厌倦,一旦失去原有的新鲜感,早晚都是要以悲剧收场的。与其将来再次受伤,倒不如一直远离他。如此,在他内心,一定会一生一世怀念这段爱而不得的际遇。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永远得到他的心吧。”
听了这番话,娉婷眼中透出一丝深深的怜惜,良久才道:“妹妹见识独特,非我能及,这番话很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了。只是,妹妹真的不准备给表哥一个机会吗?这三年来,他越发沉稳了,脸色一直平静如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让他开心、难过。但事情一牵涉到妹妹,他便没了平时的镇定自若。那副模样,分明是深陷情网中的人才会有的。”
我一愣,呆呆地问:“什么意思?什么事情牵涉到我?”
娉婷低声道:“你离京不久,表哥下了口谕,将带发修行的妙玉姑娘宣进东平王府。这番举动颇不寻常,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为了这件事情,母妃特意去宫里,私下询问过表哥。表哥不肯说原因,只告诉母妃,这件事情是你让他做的,他只想遵守对你的承诺,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我发了一会怔,想了一想,才道:“妙姑娘现在好吗?她与之扬公子相处得怎么样?”
娉婷静默片刻,蹙眉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想给三表哥和妙玉姑娘牵红线呀。我在京城时,也见过妙玉的,那女子才貌绝佳,堪配三表哥。只是这几年来,三表哥似乎将情看得很淡,不曾亲近任何女子,与妙玉姑娘也是相待以礼,没什么特别的。倒是舅母很喜欢妙姑娘,与她处得很好,一直念叨着要认她做义女呢。”
我吃了一惊,喃喃道:“三公子不喜欢妙姑娘吗?为什么?”
娉婷挑了挑眉,柔声道:“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三表哥是性情中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怎么会轻易移情呢?”转头看了我一眼,含笑道:“你怎么突然想撮合他们两人?这想法倒是别出心裁呀。”
我慢慢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他们很相配,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临走那晚,我随意跟他提了一下,没想到他真的记住了。”说到这儿,我暗自一叹,他还是极其守信的。既说起万之扬,薛宝钗的事情自然也不必回避了。我忖度了一会儿,语气一转,问道:“忠顺王府现在怎么样了?”
娉婷低声答道:“忠顺王府么,他们那些人,到处为非作歹,罪状极多。去年九月,御史上奏,弹劾忠王府,年底时就被抄了,没收了全部家产。忠顺王与忠顺王妃被罢黜为民,监禁在城郊的一个小院子里。忠顺王侧妃的哥哥薛蟠曾经打死过人,后来靠忠顺王庇佑,竟能平安无事。抄忠顺王府时,这件事情牵扯出来,薛蟠重新被抓,并斩立决。”转头看了我一眼,唇边荡起几分笑意,道:“表哥特意下了口谕,将一直为难馨婷的薛宝钗贬为官妓,送进万花楼,永不许赎身。”
我听了,便淡淡地道:“在京城所有的青楼中,万花楼最繁华最有名气。迎来送往的,一般都是出身官宦家的公子哥儿,再不济也是些极有钱的富商。我记得薛宝钗曾经写过一首诗,说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她的那些入幕之宾,必定非富即贵。那个青云志,如今终于实现了。想来她在那儿,必定活得如鱼得水了。”
娉婷失笑,道:“你性情向来极豁达,如今竟这样说薛宝钗,想来你一定很厌恶她了。不过这些话用在她身上,倒也很恰当。”看了我一眼,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道:“还有一件奇事呢,去年冬天,表哥让宫女在梅花林里跳舞,自己在一旁喝得大醉。母妃问起,他答说以前见过你的舞姿,心里十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