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手,笑道:“元宵节吗?日子很好,我记得明年还是花灯节呢,到时候一定热闹非凡了。”笑了一笑,又细细想了一想,慢慢问:“淑娴公主与淑宁郡主的事情呢?”
西宁王妃笑道:“日子也定好了,两人的婚期都是下个月的初十。因她们本是姐妹,一起出嫁热闹些。”
我点点头,也道:“果然很好。”继续端坐在椅子上,与西宁王妃闲聊了几句。西宁王妃说起身在宛平的东平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养,已经大致康复,一家人将在十二月初动身,赶回京城。我听了,暗自想,万之扬也会随着回来吧?想到我与他的过往,想起那日在桃源见到妙玉的种种景象,不由得心神混乱,喟然长叹。
从上房出来后,我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留芳园里闲逛。一时行到风韵阁附近,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我便缓步走过去,却见黛玉立在书案处,手中握着一管毛笔,正在专心致志地写字。她穿着淡蓝色的小袄,袖口和襟间绣着细碎的梅花,系上月白撒花云纹裙,如云的黑发只用一根碧玉钗簪着。衣饰寻常,妆容淡淡,却显得其人清雅飘逸,宛若凌波仙子。紫鹃立在一旁,帮着研磨铺纸。
我慢慢走过去,含笑道:“姑娘写什么呢?”
黛玉抬头看我,微笑道:“你的气色好多了,身体也该大好了吧?”搁下笔,轻甩了甩手腕,低叹一声,看着案上的笺纸,喃喃道:“三妹妹即将离开故土,动身前往高丽,四妹妹大约也得到蒙古去了。我仔细想了想,决定将我们以前在大观园里开诗社时作的那些诗都抄录下来,集成两部诗稿,分送给她们两人当新婚礼物。让她们闲暇时看看,排遣一番,稍慰思乡之情。”
紫鹃在一旁道:“姑娘现在专为这个忙碌,连着写了好几天呢。”
我听了,不由得很是感动,笑道:“姑娘这想法真好,人离乡后,必定会十分想念亲人,这礼物可比任何的珍宝都来得真诚宝贵呢。”
黛玉摆摆手,轻声道:“也罢了,我只盼她们将来能幸福,不让人忧心,不时回来看看,这便够了。”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我一眼,关切地道:“你病才刚好,不宜久站,不如回去歇着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向外走。临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见黛玉重新拿起毛笔,继续写字。那低头提笔的姿态,优雅如画,动人至极。
伏案提笔书香笺,切切心思牵姐妹。
请卿翻来反复看,横是情来竖也情。
这个心地纯善、温柔如水的女子,将心中说不尽的姐妹情、道不完的依依惜别情通过笔尖化作诗稿,向探春和惜春传达着她的牵挂和祝福。
这温馨动人的一刻,清晰地映在了我心中。
时间静静流转,不知不觉中,十二月悄然来临。初三,东平王携着家眷,从宛平动身返京。次日起来,我们到西宁王妃上房请安时,王妃说起这件事情,打算带着黛玉、紫鹃和我,同到东平王府走一趟,探望东平王夫妇。我心里思忖,去那儿必定会碰见万之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去的好,却又怕若是执意推辞,太过落于痕迹,只得低下头,默然无言,随着西宁王妃坐上轿子,前往东平王府。
东平王府的建造结构跟西宁王府大致相同,美轮美奂,十分精致。东平王妃将我们迎进上房,让座喝茶,闲话家常,因黛玉新近受封,又已赐婚,东平王妃便拉着黛玉的手,连声道喜。到了午时,东平王妃命人摆了午膳送上来,大家按顺序坐下,寂然饭毕。丫鬟将饭菜撤了,又重新送了茶上来。
我心情沉闷,一直默然不语,静静听着众人谈笑。大家正说得热闹之际,一个小厮突然跑了进来,行了礼,恭敬地道:“王妃,三公子说知道他的女弟子四小姐来了,想请四小姐过去一叙。”
西宁王妃莞尔一笑,转头看着我,轻声道:“呵呵,他竟还很看重这师徒之情呢,雪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妨过去见一见吧。”
我听了,无法推辞,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两位王妃屈膝一福,跟在那小厮身后,慢慢退出上房。
小厮领着我,行到后院,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在一个亭子前停了下来。我深吸口气,抬头看时,见万之扬长身玉立于亭内,面目清朗如昔,神情平静似水,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静静地看过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两人相视半晌,万之扬摆了摆手,挥退小厮,朝我招手道:“进来吧。”
我微微颔首,缓缓步进亭内,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屈膝福了一福。万之扬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方才缓缓道:“我本不想再见你,但我对你的事情实在很好奇。我离京时,你与表哥未成缘,如今回来,你们依旧如初,毫无变化。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眼望着地,静静不语。万之扬沉默半日,皱起眉头,开口道:“想来表哥没什么不情愿的,这原因必定出在你身上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垂眸道:“不错,是我不情愿。”
万之扬“哦”了一声,讶然道:“这可奇了,你为什么竟要拒绝呢?”
我咬着嘴唇,垂眸不语。万之扬长叹了一声,低声道:“雪雁,你平日里做事,十分果断,怎么一遇上情事,就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拉扯不清?当日你说要忘记他,应允了我,后来又特意跑到宛平,跟我告别,这就罢了,权当你看不上我就是了。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于他之前,不曾爱过;于他之后,无法再爱。你既对他如此钟情,现在也有机会相守了,为何竟又不情愿了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当初我答允三公子的时候,出自至诚。那时候,我的确想要放弃,与他永不再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可是我没有想到,三公子竟会将他带到我面前。这也罢了,如果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不将我看在眼里,我仍旧能够放弃他,绝然转身的。这一点,我确信无比。可是,偏偏在那时候,在我还不曾放下的时候,他竟透出对我有心的意思,扰乱了我的心扉。之后,三公子离京,他不时来看我,命人传信笺给我,态度热忱。我苦恋三年,终于得到回报,又岂能不为之动容?”
万之扬听了,便道:“原来竟是这样,你无法舍弃,不仅仅是因你喜欢他,还因他对你也有心。”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又道:“你这番话,我听明白了。相对而言,放弃一段无望的单恋,虽然很难,但只要熬过一段艰难的日子,还是能够做到的。但要舍弃一个自己深爱且又对自己也有意的人,竟难如登天了。”
我低下头,微微颔首,静默不语。万之扬瞧着我,慢慢说:“据你这番话,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是合理的。可是,你现在这样,又是什么道理呢?”
我合上眼,慢慢道:“三公子带我回京的那晚,他曾过来见我,什么都不问,便径直告诉我,与我再无瓜葛,然后绝然离开。那一刻,我只觉得万念俱灰,痛不欲生。而经历了这件事情,我终于发现,我很脆弱,不能忍受被人抛弃。我清楚地知道,以他的身份,我绝不能成为他的唯一。这一点,我已不敢奢求。我也明白,若是成为他的女人,我不会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可以试着低下头,去迁就拥有三宫六院的他;可以不在乎名分,甚至站在他身后也行。这一些,我都可以不计较的。只是,我被抛弃过一次,便不想再来一次。我无法承受被人遗弃的痛楚,而他却是可以轻言放弃的人,既是这样,我只得远离他了。”
万之扬怔了半日,低声道:“表哥去见你,与你决裂,是我写的那封信惹起的。如此说来,如今你不情愿,竟全是由我造成的,我真是罪人了。”
我摇了摇头,幽幽道:“与三公子无关的,相反,我还要感谢三公子,若不是三公子,我又怎能看清他对我的真实心意呢?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的弱点竟在这里。”
万之扬皱起眉头,诧异道:“你觉得他对你是什么心意?”
我长叹一声,含悲道:“得不到时,可以视若珍宝;得到了,也能弃若芥草。反正他有三宫六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万之扬听了,摇头道:“你太偏激了,就我所见,他对你的态度,很特别很特别,与那些深宫女子相比,是截然不同的。”
听了这话,我凄然一笑,心中不以为意,默默低头不语。万之扬静默片刻,又道:“罢了,不提这些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无论如何,现在的他,对你势在必得,绝不会放开你的。你得承认,离开他,另嫁他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