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连下了三天,到了十五日,终于渐渐转小。这日的傍晚时分,我立在自己的房间里,握着手炉,倚在窗旁,看了看身侧的秀芳,笑道:“今年的冬天,来得可真早呀,天气也比往年冷多了。不过现在下了雪,冷一些也值得的。秀芳,你来看看这外面的景色,美不美?”
秀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轻声道:“很好看。”
我转头看着窗外,见树梢瓦面白茫茫一片,晶莹玉色,美丽至极,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兴致,便拉着秀芳,含笑道:“现在雪下得小些了,好妹妹,我们一起出去走一走,踏雪寻梅,好不好?”
秀芳听了,便缩了缩脖子,一脸的不情愿,嘟嘴道:“这房间里有火炉,很是暖和。外面却冷得要命,出去后必定会将衣服打湿的,还是不要了吧。”
我笑吟吟地道:“罢了,你不愿意,我自己去就是了。”
秀芳劝不住,无可奈何下,只得任由我折腾,给我寻了斗篷、油纸伞,急急忙忙地送进来。我系上一件大红羽绉纱的斗篷,撑着油纸伞,独自步出听雨楼,兴致勃勃地开始自己的踏雪之行。
雪仍在下,虽不很大,天地间却也是一片模糊。雪花遍地,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雪花打在油纸伞上,也细细碎碎地响着。我含笑步行,随着性情,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心中平静如水,安宁平和。
我低着头,在雪地里行走了一会儿,突有一股梅花的幽香扑鼻而来。我慢慢抬头,方才发现自己已经行到梅花林中。我含笑打量,见白梅、红梅争相吐蕊,款款绽放,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红梅朵朵盛开,绯红的花朵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娇艳,颜色红如胭脂,分外明艳动人。白梅开得锦绣繁华,花瓣莹白如玉,沾染着点点雪花,两相辉映,美到极致。梅树静静开着,散发出阵阵香气,馥香幽幽,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一阵风过,片片梅花随之飘落,在我身侧飞舞,幽丽如梦。见此美景,我一阵心动,忍不住持着伞,在飘飞的花雨和漫空的飞雪中随心所欲地舞动,飞快地旋着圈子,心情极是舒畅。
正飞身旋转之际,耳畔忽传来一阵踏雪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急急地收住步子,抬头看时,却见水清迎面而来,身侧还跟着一个持着明黄色绸伞的小厮。
水清一身常服,系着一件黑色银貂鼠斗篷,衣带飘飘,长袖翩跹,说不出的俊朗洒脱。雪光照在他的脸上,越发衬得来人面目清润,丰神如玉。水清朝我走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神情专注,嘴角慢慢扬起,眉眼都弯成好看的弧度。
这个笑容,风度翩翩,若明珠炫目,风采摄人,似碧波荡漾,却又温柔似水,竟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我看着水清的笑颜,几疑是梦,呆呆地站在原地,默然不动。他唇边依旧含着笑,踏着碎琼乱玉,缓缓朝我行来。行近后,在我身侧站定,低头望着我,轻声道:“林砚,没想到你还会跳舞呀。”
我听了这话,终于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慢慢答道:“不过是见景色美,随意转了几个圈子罢了。我于舞艺,其实一窍不通的。”说着,屈膝福了一福,低声道:“见过陛下。”
水清微微皱眉,低声道:“林砚,你不必这样的。”静了一下,朝身侧的小厮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下去吧,朕与四小姐共伞就行了。”
那小厮略迟疑了一下,作了一揖,持着伞,转身去了。我心中万分无奈,只得举高手中的伞,遮在水清的头顶上,与他共一把油纸伞。
水清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天气这么冷,你身子单薄,素来畏寒,怎么独自出来了?”言语低柔,带着一丝深深的关切。
我心神波动,忙低下头,稳住心神,缓声道:“刚才见外面景色美,我一时忍不住,便想着出来走一走。”笑了一笑,又道:“踏雪寻梅,果然别有一番滋味呢。”
水清听了,轻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我抬头看着他,反问道:“雪下得这么大,陛下怎么出来了?”
水清微微一笑,望着我,一字字地道:“你是踏雪寻梅,我是踏雪访你。”
我心一颤,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默然不语。水清将我的表情看在眼里,静默片刻,轻叹一声,慢慢道:“走一走会暖和些,我们散散步吧。”说着,便率先迈开步子,踏雪而行。我握紧手中的伞,慢慢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水清侧头看着我,笑了一下,低声道:“当日林砚特意赶到悠然居,让我赦免贾家的三姑娘和四姑娘。如今她们两人,一个马上就会成为高丽的世子妃,一个即将成为蒙古的汗王妃,均是于国有大益的女子。现在看,林砚当真有先见之明呢。”
我笑了一笑,淡淡地道:“陛下谬赞了,当日我之所以去求陛下,不过是为了我们姑娘与三姑娘她们的姐妹之情,哪里有其他的想法?”
水清听了,便继续走着,默然不语。我伴在他身侧,一步一步地跟着。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踩雪的声音。两人默默走了好一会儿,北风缓缓袭来,我终于有些支持不住,持伞的手寒冷如冰,身子也轻轻哆嗦起来。
水清有所察觉,立刻止住脚步,伸出右手,贴上我持伞的手。因天气寒冷,他的手也有些冰冷,我微微蹙起眉头,却又不能推开。水清唇边含笑,细细摩挲着我的手。两手相握,慢慢摩擦,渐渐有了一丝暖意。水清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炙热,上前半步,在我耳边低声道:“林砚,你看,一个人的手,很冷很冷。但是,如果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便可以温暖彼此的。”
我静默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陛下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可是,我们的手,就算握在一起,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呢?终有一日,你会放开我的。我不知那是什么时候,可是我知道,你心里面,并没有与我相携一生的打算。”
水清听了,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神情微有些尴尬,显然被我说中了。我凄然一笑,低头道:“陛下,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水清眼望着我,依旧握着我的手,静默不动。我回望着他,心中一阵黯然神伤。手被他握住,虽然慢慢温暖了,心却渐渐冷了下来,凝结成冰。
雪仍在下,我们站在雪地里,两手相握,四目相对,却都沉默不语,静静地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
良久后,水清叹息一声,终于道:“林砚,我先送你回听雨楼吧。”
我低下头,将手从他掌心抽离,推辞道:“不必了,陛下时间宝贵,何必为我耽搁?我自己走就是了。”语毕,将伞塞给他,转过身子,疾步离开。
因与水清在雪地里站得久了,我便有些支持不住,竟感染上了风寒。加上近来心情抑郁,更是难以恢复。我每日里守在听雨楼里,足不出户,躺在床上休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待到完全痊愈时,已到十一月月底了。
这日上午时分,我感到身体好多了,便披衣起来,扬声唤了秀芳进来,让她帮我梳好头发,整理衣着。待收拾妥当后,我方才起身出了听雨楼。此时园中的雪早已化去,梅花却依旧开得极其繁盛,争相吐蕊,精神抖擞,娇艳动人。
我带着秀芳,看了一会儿梅花,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缓缓而行。步到上房时,却见里面除西宁王妃外,再无他人。我细细打量,见西宁王妃独自凭窗而立,手中握着一张信笺,正低头看着,神情温柔慈爱,脸上还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欢喜。我微微一笑,慢慢走上前,屈膝行了礼。西宁王妃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收起,拉我在窗下坐了。待寒暄了几句后,我便挥退身侧的秀芳,看着西宁王妃,含笑问:“母妃,你刚才看的书信,是娉婷姐姐寄来的吧?”
西宁王妃微微颔首,拍了拍我的肩膀,含笑道:“你这丫头就是鬼机灵,这都猜到了。”顿了一下,嘴角轻轻上扬,又道:“这几年来,她与秦岭两人到处漂泊,四海为家,过得很不安定。如今京城这边大局已定,北静王与玉儿的婚事也已经晓谕天下,娉婷自然也有所耳闻。她在来信中说,会在北静王与玉儿大婚之后,择时间返回京城的。”
听了这番话,我心中大喜,忙道:“很好,细细算起来,娉婷姐姐已经有三四年没回来了呢。”转头看了看西宁王妃,又含笑问:“母妃,我们姑娘与北静王的婚期定下了吗?”
西宁王妃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浅笑道:“前几日我与北静王太妃商量过了,又请钦天监的人择了日子,说是明年的上元佳节是个好日子,便定了那一日大婚。至于紫鹃的事情,大约要等到二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