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沉吟片刻,点头叹道:“罢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即刻出去安排,请林公子在这里稍候。”说着,便起身匆匆地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下来,在心中低低一叹,关心则乱,看萧风的这副神情,他对迎春,必定很在乎在意的。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喜悦。有这样一个人怜惜喜欢,迎春真是个幸福的女子呀。蓦然间,又想起贾家之事,不由得柔肠百转。来到这里后,我便一直有一个心愿,想要竭力改写大观园里那些薄命女子的命运。但如今事到临头,我才发觉,自己能做的,竟然这么这么少。
哀哀一叹,大厦将倾,荣华散去,繁华落尽,贾家要败了呀。
山雨欲来风满楼,避世桃源何处有?
转眼繁华成一梦,如之如斯奈何之?
我独自立在雅间里,发了一会儿怔,方才叹息一声,罢了,事以至此,也无可奈何了,如今还是先去求求水清,让他赦免贾母、探春、惜春这三人吧。想到这里,便站起身子,悻悻地下了楼,看着张西,含糊地道:“张伯,最近将有变故发生,我必须出京周旋一番。劳烦你遣人到西宁王府说一声,让他们不必担心。我处理完事情,即刻便回来。”
张西疑惑地望着我,我也没法子解释清楚,朝他深深一揖,取了萧风定下的那一篮点心,便径直出了天香楼,站在楼外相候。不一时大街那边驾过来一辆马车,车帘掀开,萧风在车内朝我道:“林砚公子,请上来吧。”
我应了一声,提着竹篮,缓缓上了马车,在萧风对面的空位上坐了。待我坐定后,车夫立即扬了扬马鞭,马车如飞朝城外奔去。萧风低声道:“我已经打发人去贾府,将老太太和两位姑娘接到家中了。只是律法森严,若然有心人想要为难,必定会寻到我家中要人的,到时我也会落不是的。如今在主子面前,我已经说不上话了,因而此事便只有靠林砚公子一力周旋了。”
我微微颔首,低声答道:“萧公子放心,我必会在风雨来临前求得赦免的旨意。”蓦然又想起自己今天出来的目的本是为了探访柳如烟的。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贾家的事情才是,想来柳如烟那边也不会有特别的事情。想到这里,我便缓缓合上双眼养神。
在这之后,对面的萧风并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叹息一声,显然心中很是焦急。我也很是忐忑不安,迄今为止,我与水清相识已有三年了。他一直待我如友,我也并不曾有求于他。彼此以心相交,不曾有隔阂。如今我前去见他,求他对贾家的人网开一面,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注定要欠下了一份人情。今后,我与水清,彼此必定再也无法坦然相对了吧?
我哀哀一叹,纵然明知他也许会疏离我、看低我,但今日这一行,已然无法避免了。
马车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车夫笑道:“萧统领,到了。”
萧风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递出去。一个脸生的黑衣侍卫过来掀开车帘,见了我,不禁微微蹙眉,诧异道:“这是什么人?”
萧风答道:“刘大哥好,这是主子在外面的朋友。我在街上恰好遇上了,就带他过来见见主子。”
那侍卫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我镇定如昔,静静地回视他,并不躲闪。我们俩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对方,最后还是他有些抵受不住,低下了头,缓缓道:“主子在悠然居。”
说着,便转身走了。萧风叹道:“林砚公子好胆识,竟然敢与我们这里最冷的铁面侍卫对视,真不简单。”
我淡定地道:“无知者无畏嘛。”
萧风闻言失笑,跳下马车,又招呼我下车。我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田园风光。此处四面环山,杏花夹径,绿柳飘拂,栽有千百竿翠竹,错落有致,越发显得清幽雅静。此时已是夏季时分,不远处的一方池塘里,翠叶如盘,一塘的绿云延绵。荷花争相怒放,一池的淡红浅白。莲叶荷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荷花池边有一排曲曲折折的长廊,一望无际。清风过,带来丝丝凉意和幽幽的香气,当真是醺醺欲醉,让人不由得心清气爽。见了这番雅淡清新的景致,我不由得心怀大畅,一路上的担心和忧虑也淡了一些。
萧风带着我折进回廊,一路分花拂柳,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在一个凉亭前停了下来。我抬头看时,见亭子上挂着一面小匾,写着“悠然居”三个篆字,字迹圆润流畅,颇为洒脱。凉亭四面垂着锦帘,帘子一色纯蓝,薄如蝉翼,轻似细纱。锦帘虽轻薄,但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竟如雾里看花一般,只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罢了。
我打量之际,萧风已经在凉亭前的台阶上跪了下来,低声道:“主子,林砚公子来了。”
亭内静了一会儿,接着便传来水清的声音:“真的吗?”声音清越平静如初,却隐隐带着一丝淡淡的欣喜。
南面的锦帘立即被一个年约十岁、容貌清秀可人的小女孩掀开。我看向亭内,只见桌椅等器具都是一色翠竹所制,十分别致。水清坐在亭内,一身素雅的白衣,手中拿着一本书,儒雅清雅。他的目光缓缓飘过来,停留在我身上时,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朝我招了招手。
我登时心神恍惚,正要走过去时,亭内的那个小女孩轻轻咳了一声,我方回过神来,行了礼道:“见过水公子。”
水清指了指身侧的座位,笑道:“进来坐罢。”
我理好情绪,缓缓步进亭内,谢了座,那女孩便将锦帘放下了。我低头环视,见亭内四角各放了一个汝窑青瓷,里面盛着晶莹透亮的冰块,只觉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很是清爽。
我淡淡一笑,看着水清道:“这里似乎不是别苑,看上去竟像是个别致的庄园呢。”
水清轻轻颔首,道:“这里的确不是别苑,是近年来我令人布置的,平时闲了就独自出来走走,散心解闷。”瞧了我一眼,续道:“除了侍卫外,你是第一个来这儿的人。”
我唇边含笑,道:“如此,我真是三生有幸了。”
水清微微一笑,沉吟不语。这时随侍的丫鬟撤了原本的点心,将萧风出去买的糕点重新摆上。水清便拈了一块薄荷糕吃了,看了看我,道:“你与萧风是在天香楼遇上的吧?”
我点了点头,淡笑道:“这里为何叫悠然居?”
水清指了指远处,缓缓道:“山上有菊花。”
这似是答非所问,但我却立即明白过来,曼声吟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吟完,便瞧了水清一眼,诧异道:“怎么?难道水公子心中竟也有归隐山林的念头?”
水清轻轻颔首,道:“是呀,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那天你问我的心愿,我并没有回答,如今我就索性告诉你罢。我本有愿,如若可以,将来定要携一位红颜知己,与她一起寻山觅水,赏月看花,踏雪访幽。彼此不离不弃,相伴度日,如此,方才能一生无憾。”
我听了这番话,心中大惊,登时方寸大乱,暗自一叹,原来,纵然是权倾天下的帝王,脑海里也会对美好的爱情抱有一丝绮念,心灵深处,也会有一个海阔天空、归隐山林的幻想。
这时水清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看了我一眼,方才续道:“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
我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幽幽道:“怎么会呢?这个道理,纵然别人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叹息一声,方才续道:“漫漫人生,只有两情相悦,才能温暖沉寂已久的心灵;滚滚红尘,唯有心的相知,方能让整个世界变得美好。所以,人生在世,若是能寻到一个知心人、有情人,纵然会有风雨,即便要经历一些痛苦,但身侧有一个人始终在追随自己的脚步,愿意陪伴自己至天荒地老。只要两个有情人能相守一生,风雨来时一起承受,痛苦降临时一同负担,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水清听了,便怔怔地望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最后终于慨叹道:“你果然是最懂我的人呀。”
我亦转头看他,只觉得心里生出一丝奇怪的情绪,似喜却悲,含情还痛。我暗自想,原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负”,竟然是天下所有人的共同心愿呀。幽幽一叹,只是,这世间能如愿走到一起、幸福一生的人,又有多少呢?
恐怕,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吧?
水清亦并不说话,登时亭内一阵静默,悄无声息。良久,亭外突然传来萧风的咳嗽声。我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正在忖度思量之际,水清幽幽道:“那种幸福,平淡而简单,温馨而安宁。但于我而言,却始终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罢了。”长叹一声,瞧着我道:“不提那些事情了,元宵与你下五子棋的情形,我仍记忆犹新。今天有闲,我们再下几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