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斜挂在半天之上,龙城外的官道异常开阔,青石块整齐排列,足足有三丈宽,即使是八马并走也不觉得拥挤。
虎贲军在官道上行了数百米后,兀自停了下来,前方出现了两个少年的身影。
身穿破烂黑色锦衣,背负一把墨绿长剑,腰间斜挂十把飞刀的清秀少年翻身上马,他面色有些发白,像是十分疲惫,但当望向那红墙金瓦时,那清亮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父王,我该去哪里?”
“去一个能站在云剑阁对面,有资格让你说话的地方。”
“天下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就在龙城的西北,那个开满梨花的地方。”
“他们会收我吗?”
“当然,你是王的儿子,不是什么邪魔。”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当你拳头足够大的时候再回来。”
似又听到了风雪夜里那一番诀别语,李云长长的出了口气,他知道,漫长的路上,他向前走了一大步。
与少年并肩而行的青衫妙龄少女,怀抱着一只杂毛小兽,踱步走上马车。
清风徐徐,拂人脸侧,温暖如斯。
初春微暖,一行人越过城围踏入龙城,眼前长街繁花如锦,人群熙攘如潮,那些在雪族从未见过的玩物与路人并没有给李云带来多少新鲜感,他木然的低着头,心城深锁。
冥冥中,有人在望着自己,那目光并没有杀意,但被那似有若无的气息笼罩让李云十分不自在。他慕然昂头,望向了龙城西北,那里有一座高山,高山上开满了白色的不知名花朵。
而他所不知的是,那目光凝视的地方,是五年来辗转反侧的梦中处……
曲曲折折的行了许久,当繁华落于身后,人群稀疏无几,眼帘处,一座宫闱映入眼中。
九层阶,御扇门,金字匾,公主府。
身着粉桃宫装的侍女从御扇门内鱼贯而出,将那马车内信步而下的女子迎进了大门,虎贲百骑翻身下马,屈膝俯首而跪。
檐牙高啄,假山几许,清湖碧波,九曲回环,廊腰缦叠。
玉轩堂内,檀木桌椅,龙雕如飞,一张红毯火凤团地,宫女低头立在两侧。
白凤绣衣起,长发自肩落,粉黛柳眉下,妙目清如月,秦蓉面北朝南而坐,清丽高雅,不怒自威。
李云身板缓缓靠在檀木椅上,一张脸上平静似水,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左手抹开茶盖,轻嗅茶香。
秦蓉看着李云的一番动作,先前的疑惑愈深,自打进入龙城,这李云对龙城盛景孰若无睹,公主府内玉海琼楼更是置若罔闻,如今这一坐一动俨然是涵养极深,似对宫廷礼制十分精通,难不成这眼前人是雪族一落魄的王侯亲眷?
“这是雪族千刃山的雪茗,经千里之遥,茶叶微开,虽清香不减,却是少了几分寒气,实在可惜。”李云五指微张,轻轻托着青色的冰裂纹杯道。
秦蓉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几,妙目流转,“想不到,你竟然连雪族皇家的茶也知晓几分,你这阳城小兵见过的东西还真是不少。”
秦蓉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说辞,李云轻轻一笑,像是并不在意,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就连茶末也一起吞入肺腑。
“你救过本宫一命,在这龙城内外,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都可以满足。”秦蓉的声音高冷清亮。
她或原本就不是个俗世的温柔女子,也或这座深宫,这座龙城,让她突然变得那般冰冷?
李云感受的到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而他,何尝不是个早已心城冰封的天涯浪子?
李云收起嘴角轻笑,目光平静,慕然的站了起来,躬腰施礼,缓声道,“多日来,承蒙公主殿下照拂,如今龙城已至,还望殿下莫忘先前承诺,小可本就天涯异客,普天之下,何处不是家?至于要求……”
李云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着从这个权倾龙族的女子奢求点什么。
秦蓉将一杯茶端在手中,她想,这少年会要一座宫苑,还是万两黄金。
“殿下,能把那只杂毛狗给我吗?”
李云面容镇定,目光沉静。
秀手轻抖,少许的茶水顺着杯沿流到了指尖,就连四侧的侍女也面露怒色,放眼天下,没有人敢对龙女的恩赐如此轻怠……
可他,就那般面含微笑,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
“好。”
秦蓉将茶杯放在桌上,脸上闪过愠怒的神色,却终究没有发作。
那怀抱着一只杂毛小兽的少年,一脸从容的走出了公主府,这天下在他眼里从来没有对错,也谈不上方向,青石路上,他摸了摸背后长剑,看了看腰间飞刀,对着那只灰黑色的小狗一笑,漫步向西而去。
自由,畅意,像是深锁在囚牢的飞鸟翱翔在天际,久在樊笼,复得自然。
当侍女领了差事离开,秦蓉起身走出了大殿,她望着天空,似想起了那一处篝火,望见了那一张秀脸。
有些可憎,可又有些难忘……
为什么,自己突然冷言冷语,而他,却依然故我。
或身边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冷漠如水,不善言谈,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可又是为什么,他们总是让人铭记于心。
如果从夕阳微红的天边,站在街道的巷陌处,一定能望见李云低头行走的黑色背影,细微的光线把他瘦削的身子拖成了一道长长的光影,看起来有些沉重。
“李云,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经历过什么?”
秦蓉兀自想着,那一滴还未风干的茶水从指间滑落,带着几分清香,几分冰冷。
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这是李云多少年早已习惯的生活。
他漫无目的走在空旷的大街,嘴角带着笑意,信手提起酒壶才发现早已无酒,不禁微叹。
忘了有多久,李云没有这般心无所事,无忧无虑的享受过自由的空气,而寂寞的人总会由着那颗冰冷的心行走,直到绿意掩人,直到万籁空明,到了无人烟处,心下黯然,这一路安静,竟走到了黄昏。
天边青云不退,斜阳如血,一片柳林嫩芽新绿,柳絮纷飞,漫如飞雪,林中似有鸟欢鸣,李云向来喜静,踱步迈向柳林,似雪中孤影。
不远处传来女子哀怨婉转的歌声,一曲《八方来客》道尽他乡孤苦,李云为笛声所动,循声走去。
只是他的神情里透着一丝古怪的神色,右手莫名的点了点腰间的飞刀……
复行百步,柳林尽,眼前出现了一片不知名的湖泊。
湖泊的对面有一处七星阁楼,还未至夜深,阁楼却已灯火通明,歌声隐隐,笛声悠扬。
李云走到湖边,俯身低手捧起湖水洗了一把脸,伸手摸了摸衣襟处那十几两碎银,一脸苦笑后,慕然向那阁楼走去。
此刻,阁楼内,面容憔悴的老者抚笛奏曲,身侧一妙龄少女轻轻吟唱,十几桌宾客不过坐了一桌,四男子俱是一身青衣,长剑置于桌上,像是常年在江湖上飘零的浪荡侠客。
青木桌上不过几壶浊酒,几碟小菜,酒过三巡后,四人微醉,黑脸瘦高的青衣男子端着酒杯向前,欲邀女子同饮,不料女子掩面拒绝,男子一脸尴尬,身后传来了几声粗矿戏谑的笑声,青衫男子像是挂不住脸面,污言秽语相向,却把那少女吓得一脸煞白,忙不迭躲在老者身后,场间顿时又是一阵哄笑。
不知是何处来了风,在春日里竟有些发寒,少年徐步走进了阁楼,静静的坐在角落。
几人只是向那少年看了一眼,见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后,男子又向那少女走去。
“小姑娘,今夜你若是遂了大爷心愿,把爷伺候的舒坦,银子不再话下,你这老不死的爷爷也能苟活,不然……”青衣男子面带笑容,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抬手却是伸向了女子秀美的脸庞。
李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扬起了有些邪异的轻笑,喝道,“店家,来壶酒。”
声音只是平常,却是生生打断了男子的兴致。
一个约十几岁的粗衫男童为李云送来一壶酒,匆匆离去。
李云看了一眼桌上清酒,笑容不减,自斟自饮起来,像是对阁楼内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哪里来的野狗,竟敢扫了爷的兴致!”黑脸男子也不看李云,沉声叫到。
李云把手中酒杯放下,一只手随意的掏了掏耳朵,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见这里一直有狗在叫吗?”
听着李云语带讥讽的话语,男子顿时怒火中烧,“仓锒”一声,长剑应声而出,那剑的速度极快,身法亦是十分娴熟,若是没有十年苦功,怕难到如此境界。
可李云却像是并没有看见那一道寒光,左手又端起了酒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眼见那剑锋已来到了心口,男子的身形竟戛然而止,就连目光也黯淡了几分。
一滴血溅在了李云的酒杯里,微微漾开血色的花朵,一把黑色的飞刀不知何时穿过了男子的喉咙,滚烫的鲜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的淌落,剑锋落下的瞬间,男子带着还未褪去的怒色瘫倒在了桌前。
天下竟有如此快的飞刀……
李云微微叹了口气,道,“多好的酒,可惜沾染了血腥味便不再香醇,真是可惜……”
清风吹开帷幔,落了一地的柳絮,夜深几许,窗外一轮明月高悬。
“何成想,五年光阴,竟让那个曾经懦弱胆小的雪族三殿下变成这般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杀手,真是造化弄人啊。”一个面色秀气的男子缓缓起身,一脸的笑意。
李云像是早就知晓这些人的身份,将酒杯轻放,缓道,“那还要多谢云剑阁的诸位前辈多年来不辞辛劳的追杀,否则也不会造就今日的我,话说回来,你们云剑阁的臭道士如今竟然堕落到调戏良家少女的地步,真是可笑。”
李云兀自的笑出了声,而那秀气的男子也是轻轻一笑,满脸的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