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芸望着这个七百年前风姿傲然的老者,原岁月真的会覆盖所有光泽。
不论那光泽曾经是多么耀眼。
她真的好久没有来看过他了。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足够让天下为之惊骇生恐,足够让整个正道为之风雨飘摇,足够让那些无所事事的街边细嘴说上三年也不觉乏味。
他一定是知道的。
燕小芸想。
那他为什么无动于衷呢?难道真的早已不在意这座凌云峰?真的早已忘却了这座云剑阁?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燕小芸试图挑动老者早已岿然不动的心弦。
然而老者只是望着久远不可追溯的石刻,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他自然的转身,就像是几千年来一样不变,只是这样随意的动作像是由于转动的次数太多,生出了一种极为淡漠优雅的味道。
“与我何干?”
是的,与我何干,这就是老者的回答。
隔壁王婆家的老头得了肺痨死了,老头的亲侄子出门被呼啸而过的骑兵撞残了,深夜回家的李老汉半路跌到了悬崖里,悬崖边上的春草被他一把抓走枯萎了。
很多离奇古怪的因素偶然的结合到一起总是会发生令人不能预料的结果。
难道都要去管?
俗世蝼蚁生生死死,与我何干?
这是个很冷漠的回答,却代表了老者的态度。
修行者修行愈高,便愈接近天道规则。可长天大道,本就无情。
而越是接近,也便越是无情。
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小,大到泱泱大国,小到一草一木,都在以他们独特的轨迹完成着属于他们的命运。
你只能看,可以笑,可以哭,但不能管。
因为这是天意。
所以云剑阁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至少凌云峰还在。所以老者依旧很淡然,很冷漠。
燕小芸自然能够感觉到老者冷漠的话语,所以她不愿意和这个怪师父继续讨论下去。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燕小芸还是说出了她的来意。
老者默不作声,也不应允,也不反对。
他不会阻拦任何事情的发生。
程琳被拖着出了洞口,然后与燕小芸静静的停在了风雨中。
“师父,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毕竟是云剑阁的弟子。”
“你不是云剑阁的弟子,只是我燕小芸的弟子,难道三月后,你真想嫁给雨东来那个白痴?”
程琳的脸色很难看,难看的发白,她不愿抛下这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恩师。可也绝不愿嫁给雨东来。
“可我这样走了,会连累你。”
“孟浩那个老东西不敢把我怎么样。”
“可我能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地方。”
简单极致的话语却透露出太多的不舍,无奈。
石洞内,扔出了一本青色的书目,似乎是有很多油腻粘在书上,大风吹过,居然还能闻到烧鸡的味道。几十张书页随风齐齐猎动,老者像是常年翻看,封皮上皱皱巴巴的扉页像是他老脸上的皱纹一般难看。
这本书堪堪落在了程琳的脚边。
燕小芸望着洞内,露出了笑容,忙把书捡起一把塞到了程琳的怀里。
“师父,这是什么?”她问。
“你装着就是,老头给的自然是好东西。”燕小芸笑了笑。
雪衣白影沿着山间小路匆匆下山,好在她对于这凌云峰极是熟悉,一身修为颇深,寻常子弟也难发觉。
燕小芸望着程琳离开的背影,怅然的笑了笑,这孩子若还呆在云剑阁只怕迟早会毁了她。
她仿佛是又望见了自己,很多年前,她不也是这样偷偷跑了出去……
“你居然肯教他。”
“你和师父说话该庄重些。”
“师父,为什么?”
“因为这丫头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和你那个不成器的师弟一模一样的话。”
燕小芸没有再问下去,她对老者深深一拜,趁着夜色匆匆消失在了后山。
老者笑了笑,然后又坐在洞口望着天空。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天穹,不论白天,还是黑夜。
不是因为天空很美,而是他从天空里嗅到了危险的信号,极其危险的信号。
他相信,圣贤山庄的那两个老家伙一定也能感觉到。
老天快要容不下他们这些老不死的东西了。
尽管他们从来不涉足凡尘,但他们活得岁月太久,久到让老天有些生气。
***
七天。
不可望见光明的七天。
带着些许彷徨,些许不甘的七天。
但是这短暂而漫长的岁月却发生了足够让人惊讶的故事。
在李云失明的第二天,他的脸上开始挂着淡淡的笑容。
很浅,很平静的笑容。
像是漆黑光影里的一丝明火,像是照亮黑暗的一盏青灯。
纯净的笑容像是就连那空洞的眼仁里都有了跳动的气息。
然后,所以人都以为师弟疯了,不然如此经历怎么还能笑出来?
所以他们试图去探问,试图去解开李云那颗郁结的心。
但是少年带着笑容说,“师兄说过,生活本就是一场修行,我正在接受我的生活,正在继续我的修行,难道这真的不好吗?”
没有人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
因为他说的很对,难道只有歇斯底里的自暴自弃才是理所应当,坦然面对却是大错特错?
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受这样的现实很艰难,但是李云做到了。
因为他除了接受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吗?
本以为会悲伤绝望的模样从来没有在那张淡淡的脸上浮现过。
就连一丝一毫都没有。
失明后的第三天,李云听着鸟鸣声安然微笑。
失明后的第四天,李云闻着娇艳的寒梅花舒展了眉宇。
失明后的第五天,李云感觉到了阳光打在身上的温暖竟起身散起步来。
…………
…………
只是在每一个漆黑夜色里,他都会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山高处,昂首,望天。
像是与天有着一场对话。
一场悠远绵长的对话,一场关乎天道命运的对话。
整整六个夜晚,乐此不疲。
李云感觉不到师兄们那些怪异的目光,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有多么匪夷所思。
可只要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时,李云还是会微笑,像是昨夜里那个望着天空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的少年并不是自己。
是啊,漆黑的夜,冷冷的天,有什么好看的?再说能看见吗?
这小子是真的要疯了,不疯魔,不成活。
二师兄义正言辞的看着他的师弟们认真的说,然后所有人深有同感的纷纷点头。
这一天的清晨,舞轻衣扶着李云漫步在花海人间从山顶向山下走去,与他说着今日的阳光很暖,清晨的露珠很亮,地上的蚂蚁在忙着搬家,盘龙山上新住来了一窝燕子,竹林里的五师兄又在喝酒。
李云像是心情很好,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认真而单纯。
他仿佛能看的见,能触的到。
这七天,三师姐每日都会带李云在盘龙山走上一个来回,可他的眼睛里依然带着不曾褪去的空洞,他的双脚踩在地上还是觉得一深一浅。
而他似并不在意。
“你每天晚上从屋里出来看着天做什么?”舞轻衣带着疑惑,带着勇气问了那些师兄弟不敢问的事。
其实问的很是认真,却带着些古怪离奇的意味。
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深夜里望着天空,难道是在看月亮?或者星星?
可除了黑暗,还能看见什么。
“我想问问老天爷,我是不是偷过他什么东西,或者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为什么他就是这么不愿放过我?”李云居然是带着一脸孩子傻气的笑容说着。
“那也用不着一看就是一宿吧。”
“那老东西居然不理我。”
舞轻衣惊得哑口无言。
对于李云而言,天色早就没有了昼夜的差别,时日更是没有了早晚的区分。
岁月,单单成了一种枯燥乏味的呼吸。
因为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他,只剩下了一件事情可以做,思考。
无时无刻的不在思考。
月夜,空山,少年,望天,冥想。
这是第七夜……
尽管看不见月夜,尽管望不见天穹,但他依然执着,面带微笑,直视苍穹。
心中有惑,不可不解。
他本皇室贵胄,雪族骄子,未央宫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若非天命,此刻或正站在雪神殿里准备着接任军政院三边总制的册封大礼,身边有万众人前呼后拥,推崇备至。
风花雪月里看着万里河山,饮着千刃雪茗,在一群达官贵族谄媚的眼神里吟一首盛世歌赋,然后众人叫好,举杯欢庆,人世浮华,一时无二。
此生荣华尽,权势握,只恨难长生。
这些是原本属于他的生活。
而这一切,从那雪夜开始便悄悄的离他而去。
再也不会回来。
世界上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的折磨就是把一切先赐予,然后再慢慢夺走。
他本是有着一世荣华的皇子,可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一个落魄无能的瞎子吗?
上天为什么就这么喜欢苦苦折磨自己?
他,昂着头,问苍天,问自己。
黑暗笼罩着寂静的山岭,从一个少不知事的孩子开始穷山恶水的逃亡,五年来生死一线,刀光剑影,整日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