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良久……
风雷不起,自有春雨。春雨不透,人心何测?
“可我依旧是这凌云峰的主人,纵他蓝白衣风华绝代,还不是长眠地下!”孟浩像个疯子一样吼了起来,放声大笑。
歇斯底里,声音嘶哑。
燕小芸露出几分惨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问。
孟浩露出几分癫狂的嗤笑,踱步向那青幔深处高堂走去,他一步步的踏向石阶上的白玉椅,像是在完成一件庄严神圣的仪式。
他很认真,认真到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精心策划的不敢差之毫厘。
孟浩缓缓坐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了许多,甚至莫名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十分古怪。
背后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青云飞鸟图,栩栩如生。孟掌门端坐在玉椅上,宣读着自己此刻的心意,像个号令天下的君主。
“雪女程琳相助魔子,其罪当诛,念其多年忠于云剑阁师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囚于后山云冈窟,三月不得出!”
洪亮的声音在整个风雨楼内环响,孟浩带着一丝残酷的笑容冰冷的望着燕小芸,像是这一番话是对她而说。
程琳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越来越沉,仿佛向那无尽深渊坠去。
“你可真是疯了。”燕小芸莫名的惨笑起来。
楼外,一串焦耳的雷声震得人心神发麻。
“三月后,雪女与云剑阁凡尘子雨东来行大婚之礼,宴请天下宾朋!”
那高堂之上,那男子洪亮入耳的声音听起来那般深寒,像是野兽低沉的怒吼,又像是一张邪笑的鬼脸,有些森然,有些可怖。
程琳只觉脑中一阵嗡鸣,险些昏厥。
“我不愿!”
她,昂首望向那青云飞鸟,红唇像是被愤怒的银牙咬破,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呐喊。
孟浩隐隐一笑,道,“由不得你!”
风雨愈来,黑云压城。
像是黑暗的深夜悄悄逼近,再难感到一丝温暖。
天色就这般暗淡了下来,越来越暗……
***
这一场深雨来的突兀,却是难以想象的绵长,就连那座高山也在这阴沉雨水中显得恬静而沉默。
那山腰间一片绿意盎然的剑竹林仍挺着傲然身姿直视着苍穹,竹林后一间简朴的竹屋内,李云面无血色静静的躺在床上。
几位师兄面色凝重的站在床边,沉默不语。
“老九该不会有事吧。”一向喜欢开玩笑的颜回低着身子问道。
孔容坐在床边,移开放在李云手腕上的手,缓缓起身。
他最喜钻研医术,对偏门奇药了若指掌,山庄师兄弟平日里的伤病于他而言,大多都是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而这时,孔容却一言不发。
“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师弟。”舞轻衣望着昏迷不醒的李云,神色焦急的问道。
“小师弟中了残魂散,而且是足足三钱的残魂散。”孔容静静的说。
残魂散,取枯叶流魂深冬之根,研磨成粉,入水无色无味,寻常人哪怕误食一毫都会经脉堵塞,气血紊乱,三日内郁结而死。
因残魂散奇效,故而常常作为禁锢道者修为的不二药材。
“可小师弟是半魔之体,身体悍于寻常道者,只要服用山庄清心散该是无碍才是,怎么一个下午都不见好转。”一身绿水长衫的冉求疑惑的问道。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以区区残魂散的药性自然不能让小师弟这般难捱,只是这残魂散药性阴毒,道者若是盛怒之下饮用则毒性倍增,更何况小师弟当时真气流转,毒性更是随着真气不断渗透到了血液之中……”孔容的声音愈发的低沉。
几人的脸色俱变得难看起来。
“会有什么后果?”子路静静的问道。
众人都神色紧张的洗耳恭听,生怕错过一字。
“清心散已将师弟体内大部分的残魂散消除,只是气血攻心,聚于脑丘,将一处命关生死的经脉死死封住,小师弟醒来之后只怕……”
孔容像是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低着头不敢再言。
“你倒是说啊,有什么是我圣贤山庄治不好的!”舞轻衣心急道。
孔容抬起头,看了一眼子路。
“只怕是会双目失明。”
没有人会去质疑孔容的医术,他办不到的事,在这世间也极少有人能有良方。
孔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深夜里不可听闻的蝉鸣,但终归还是让几人登时变了脸色。
子贡面色一抽,险些掉下泪来,道者失明几同废人!
他大步向外走去,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冷傲的青衫。
“你干什么去?!”子路沉声大喝。
“我要去宰了那群畜生!”子贡歇斯底里的吼道。
窗外的大雨随风铺了进来,雨夜里像是永远都不能望见的黑暗。
“杀人要是能让师弟复明,我子路此刻便去荡平凌云峰,你若是还是由着性子胡来,就别再认我这个师兄!”子路红着眼睛勃然厉喝,心中却似千刀绞碎。
子贡呆呆的站在竹屋外,刚毅的脸侧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难道这仇就不报了吗?”舞轻衣抬起头,泪光隐隐的望着身前一身白衣的子路。
“师弟的仇,师弟会报。”子路说的很认真,很严肃。
所有人都沉默的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李云,脑中各有所思,天日阴沉,夜深时分,舞轻衣在竹桌上点了一盏青灯。
自傍晚而到夜深,他们就这般静静的守在李云身边,不曾有一人离开。
死寂中忽见光明,在一片不可名状的黑暗里,胸口传来了一丝隐痛,继而则是周身翻江倒海的剧痛。
李云的手指一抖,渐渐有了知觉。
他紧咬着牙齿忍着痛楚,然后缓缓睁开了自己沉重的眼皮。
舞轻衣第一个察觉到李云苏醒的迹象,在李云手指微动的时候她一个箭步到了身侧。
一众人围了过来,在他们的心里或许还是残存着一丝侥幸……
“小师弟,你醒了,真是吓死你师姐我了。”舞轻衣脸上像是被泪水洗过,笑颜展开,伴随着李云的苏醒,众人有了淡淡喜色。
李云像是感觉到了四周有很多人。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又或是更加久远。他是个生性极为敏感的孩子,一句关心足以让他倍感温馨,更何况此间的师兄弟待他和善,有如家人一般。
他露出了一丝笑容,想要对这些亲人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想让这些人感觉到自己很快乐,因为拥有他们而快乐。
只是惨白的脸上那分笑容是那么暗淡。
“小师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颜回笑着说,众人亦随声附和。
李云安静的点了点头。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人即使在黑暗中仍然会有光亮穿过眼皮落到瞳孔里,然后形成一小片晕白色的光感。
可是李云感觉不到。
在他睁开的双目里,只有黑暗,比夜色更加浓厚冰冷的黑暗。
带着诧异的神情,李云想着,这是怎样一个夜,居然能漆黑到这般地步?
“师姐,天色这么黑,为什么不点灯?”李云的声音很轻。
在冗长无边的黑暗里,像是有一道微亮想要慢慢撕开一点光明,却被黑暗拖到了冗长的冷夜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四周变得非常安静,安静到李云听到了三师姐沉重而意乱的呼吸。
竹桌上的青灯像是愈发明亮起来。
李云的目光里真的没有一丝重影,他空洞的,缓慢的向右转了转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似乎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又缓慢的转了回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简单至极,却又万分艰难,沉重,细致。
看起来真的慢极了。
嘴角微微的抽动,嘴唇慢慢的张开,像是把心口慢慢撕开一条缺口,把悲凉流了出来。
“师姐,我是不是瞎了?”
他问的是那般小心,像是个紧握着手中糖果怕被人抢走的孩子。
这一句话从嘴角问出的时候,牵动着内心里最不敢望及的荒凉,声带里像是不甘的有些颤抖,微微带着些哭腔,却又被男子特有的沙哑声覆盖。
听起来有着别样的味道,有着惊恐,有着淡淡接受,有着不能听见的祈求,还夹杂着不可相信的疑惑。
他问的太过认真,就像是个傻子。
一滴眼泪顺着舞轻衣的眼角滑落,世间让这个孩子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却不过只因他手背上有一朵娇艳的桃花……
“师姐,我是不是瞎了?”
这一句话,真的很疼,钻心刺骨的疼。然后像海洋一般席天卷地的凉彻了所有人的心。
带来一阵又一阵从心里溢出的悲伤。
那个不善言谈的小师弟……
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师弟……
那个能够喊他们一声师兄的小师弟……
看不见了。
什么也看不见了。
舞轻衣将李云深深抱在怀里,大声的哭了起来。
“师弟,别怕,你会好起来的,等师父回来,他们一定能医治好你。”
子路沉默着,一众人像是雕塑一般立在那里,不知该说点什么,也不知该做点什么。
夜里,黑暗里,真的只剩下了黑暗。
其实,李云没有听见师姐的哭声,他像个木偶一般被抱在怀里,脑中除了大片大片的黑暗,便是大片大片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