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说得不错,这时候洋人在街上可以横着走而不用担心出事,没办法,国弱被人欺,连老佛爷都怕了洋人,至于地方官,那更是对洋人有求必应了。郎金城很恐慌,倒是子娟气得杏眼一瞪,说:“我还就不信了,你来买我的染坊试试!”
汤米吹着口哨走了。郎金城怪罪子娟不该激愤洋人,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道洋人的厉害。子娟气得用手戳他的脑壳,说:“你怎么这么窝囊,你越怕他他越来欺负咱们,老郎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郎金城蔫头蔫脑地听着媳妇的骂。听得时间久了,干脆就把当家权让给了子娟,自己乐得清闲,每日里泡泡茶馆,听听小曲什么的。
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郎金城正在泡茶馆时,突然走来两个捕快,将链子往他脖子上一挂,拉了就走。等到了县衙,一看那阵势,才知道自己被人告了。告他的是谁呢?竟然是汤米。知县拿起一匹红布,问道郎金城:“这是不是你老郎家染坊染出来的?”郎金城记得很清楚,正是给王婆染的那匹布,就点了点头说:“回大人,正是草民所染。”知县又说:“你旁边的这位汤米先生告你的正是这事,他说他因为想给王婆家的外孙女庆贺结婚,特意请王婆拿了这匹布到你这里来染,可是,你染得质量不过关,所以他告你骗人钱财,让你赔偿他的名誉费、损失费、这个这个……还有精神损失费等共计白银两千两!”知县显然也是头一回审洋人的官司,不大懂什么名誉、精神损失的,一纸诉状念得结结巴巴的。
“什么?”郎金城差点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在后面的人群中看去,果然看到了王婆,她却躲闪着他的目光,顿时就明白了,汤米这是在陷害他,而王婆也被他收买了。正要说什么,子娟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声叫道:“大人,老郎家染坊目前是民妇当家,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也应该是民妇出头,而不应该是民妇的男人。”
知县看了看汤米,征求他的意见。汤米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知县说:“你既然说了,那本官念你夫妻情深,同意你的要求。”
郎金城向子娟直摇头,子娟却也向他摇摇头,轻声地说:“别怕,染坊是我们家的,看哪个搬得去!”
知县一拍惊堂木,说:“你有什么说道的?”
子娟说:“老郎家染坊历经二百多年,靠的不是嘴上功夫,我想问汤米先生,你说的质量不行,指的是哪一方面?”
汤米说:“你们染的布,褪色。”说着一招手,一个人拿来一盆清水。子娟和郎金城知道汤米是要将布放进水里去淘,对这点两人极为自信,老郎家染坊能维持二百多年不倒,靠的就是一手不易褪色的绝活,别说只在公堂上洗,就是在水里泡几天,也鲜艳如初。只见汤米将布放入水里,然后拿出一小块的东西在上面抹了抹,跟着使劲地搓了搓,再放入水里一漂。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只见那清水迅速地就变成了红色,再提起布来一看,洗涤过的地方明显褪色了。
郎金城张口结舌,这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子娟说道:“你刚才抹的是什么东西?”郎金城顿时反应过来,一定是汤米抹了那东西后才褪色的。
汤米拿起那东西亮了亮,得意地说:“这个东西我们叫肥皂,去污能力非常强。比起你们的皂角好得不知道多少倍,而且,闻起来还有一种清香。”他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了闻,露出陶醉的表情来。又说,“当然,为了表示公平,我也会拿一块我厂生产的有色布来用肥皂清洗,如果也褪色了,说明我无理取闹,如果没有褪色,就说明老郎家染坊质量不过关,必须赔偿我一切损失。”说完,他拿了一块布来,用肥皂抹了后,然后将布拿给大家看,果然,颜色丝毫不褪。
如此一来,知县当场宣判,责令老郎家染坊赔偿汤米二千两白银。
郎金城和小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千凑万凑,只凑够了几百两银子。夫妻俩正愁眉不展的时候,汤米再次上门了,他似乎料到郎家夫妻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说:“其实我给过你们机会的,但你们执意要和我作对,这也怪不得我。做生意嘛,总是利益为上。我这次来,就是准备给你们第二次机会的,银子,我有的是,也不少你们那点,只要你们答应,把染坊给我,我就不要你们还钱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
郎金城再窝囊,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身上血性也回来了,他一拍桌子吼道:“你别做梦了,我告诉你,银子,我们会想办法的,但老郎家染坊,你想也别想!”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请知县大人来主持公道了。”汤米冷笑着说,“我见过你们的父母官是怎么样逼老百姓的……”
“等等。”子娟拦住正要走的汤米,说:“现在老郎家是我做主,我们坐下来商量一下。”
“子娟,你……”
子娟瞪了郎金城一眼,说:“快去给汤米先生上茶。”
郎金城一跺脚,去给汤米上茶了。汤米哈哈大笑说:“郎夫人这样的态度才像是谈生意嘛。说实话,我也不想把你们往死里逼,可是,你们也要体谅我才好。”
“行了,你也别客套了。这染坊不是不能给你,但你必须说出你的用意。否则,我们宁愿去借来银子,甚至烧了它,也不会给你。”
汤米愣了愣,说:“好,郎夫人是爽快人,我也不瞒你了。说实话,我是准备将本地所有的染坊都收购下来,而你老郎家染坊是最好的一家,只要解决了你们,其它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为什么要收购所有的染坊呢?不为你们的生意,因为你们一百家染坊加一起也顶不上我一家工厂效率。我会关掉所有的染坊,让市面上只有我太平洋织布厂一家产品。”
子娟恍然大悟,说:“到时市场上的价格就由你来定了,你就是开得再高,别人也能买?”
汤米哈哈大笑,连连点头,说:“郎夫人真是个聪明人!”又狡黠地说:“按理说这样的商业机密是不会让你们知道的,但是,就是让你们知道了,你们也没有办法,是不是?”
郎金城在一旁咬牙切齿,拼命地向妻子使眼色,让她不要答应。中国的市场要是由外国人来控制,这不是坑自己人吗?但子娟却像没看到他的眼色一样,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得不对,我知道了这事,至少我可以跟你计价还价了。一句话,染坊可以给你,但你不仅不能要我们的赔偿金,而且,还要拿二千两子给我们。否则,你只有踩着我们夫妻俩的尸体拿到染坊。”说着,拿出一把剪刀,顶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汤米到底是生意人,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害了自己的名声,连忙点头同意,当下,双方拟好协议,当场签字画押。
拿到银票后,郎金城不断地埋怨着妻子,说她是民族的罪人,家族的叛徒。只是不管他说什么,子娟总是嘻嘻笑着听由他的责骂,等他骂完了,又去做各种事去讨好他,让他哭笑不得。
这天,郎金城突然想到妻子刚来时说的那些话,很奇怪地问她:“你当初来的时候就想不开染坊的,为什么汤米要收购染坊时你又不同意?”
“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当时想着不能让汤米小瞧了咱中国人,但到公堂上看到他的不褪色的布后才发现,洋人这么横行霸道是有他们的原因的,他们的玩意确实比我们的强。二来,我也是想让你知道,怕事,并不能完事,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一番话说得郎金城羞愧不已,又说:“那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在家吃老本吧?我这些天没干活,身子骨都不自在。”
子娟捂起嘴来笑,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们现在就去省城。”
“去省城干嘛?”
“去拜师。”
半年后,郎金城和子娟带着十几台制布机器又回来了,他们开了一家“老郎家织布厂”,与汤米的工厂对着干。正是因为有着他们的工厂,汤米想要一手操纵本地布匹市场的阴谋始终没有实现。
后来在一次巧合中,子娟和汤米共同出现在一次酒宴上,汤米拿起酒杯,诚心诚意地向子娟敬酒,说:“在我认识的中国女性中,你是最优秀的一个。”子娟也款款地拿起酒杯,真诚地说:“老郎家织布厂有今天,其实你出的力最大。首先,你让我丈夫知道了,守着老祖业固然可敬,但到该变的时候总得变。其次,我早有将染坊关掉之意,你的出现给了我一个机会,不仅顺理成章地摆脱了祖业这副重担,而且还有资金去学习先进的制布技术。然后,在跟你的争斗中,我发现智慧永远比实力更重要。作为深受你教导的我也愿意向你说一句真理,你说的‘做生意利益为上’这话错了,其实,按照我的理解,做生意,当以人为本。”
一番说话得汤米抬不起头来,却又不得不由衷地鼓起掌来……
徽州女人
赵婆这几天一直都处于兴奋之中,逢人开口笑,走起路来,那裹成粽子一样的小脚颠颠的像是跑开来一样。不久前,她给儿子李明之相中了外村的一个姑娘,那家人见是县里大名鼎鼎的李家村人来提亲,当场就答应了。李家村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村里的男人都在外经商,有钱,村里随处可见高大而且雕梁画栋的房子,姑娘们嫁到这里来,吃穿都不用愁了。赵婆相中的这姑娘叫水莲,年方二八,生得就像水中的莲花一样美丽。
李明之十几岁时跟着父亲到了杭州做学徒,父亲去世后,接掌了李家的招牌,生意越做越大,几乎包揽了三省六府的丝绸批发买卖。只是太忙于生意了,倒把终身大事给耽搁了。赵婆请了村里的私塾先生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儿子,然后就扳着指头数儿子回来的日子。但一个月过后,李明之还是没有回来,赵婆再次请私塾先生写了信,上面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回!”
果然,这次李明之总算回来了,回到家后,他见到母亲好好的,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说:“娘,我那边忙得很,没事就不要叫我回来。”赵婆不满意地说:“再忙你也得给我留个后啊!”就把成亲的事说了出来。李明之听了直摇头,说:“娘,这事我自有办法,不用你操心了。”
“那可不行,自古成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婆认真地说,顿了顿又说:“娘知道你放不下那个女人,但她不合适做我们李家的儿媳!”
半年前,李明之从杭州带了一个叫小意的女子回到家中,赵婆见小意长得倒也清清爽爽的,心里有几分喜欢,但后来见她待人接物甚为大方,想着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哪有这般交际能力的,再三逼问之下,才知道小意竟然是杭州城中醉花楼里的姑娘。赵婆当场就发火了,李家虽是生意之人,却也是三代儒商,礼义廉耻从不敢忘,怎么能容忍一个青楼女子进到李家来当儿媳!小意是哭着走出李家的,李明之从此也很少回家了。
李明之听到母亲说起小意,他脸上的皮肉抖了抖,默默地走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李明之来到赵婆的房间里请安,顺口说道:“成亲的事,娘你安排吧!”
因为李明之在外还有生意,成亲的日子是就近挑选的一个黄道吉日。成亲的这天,李明之像玩具一样,被喜婆们摆弄着穿上红袍,骑上高头大马去迎亲。李家有钱,所有的琐细礼节自有请来的人打点,李明之甚至一言未发,就很利落地把喜轿接回了家中。到了晚上,两人在全村的人面前三拜之后,就进了洞房。
水莲坐在床沿上,透过红盖头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丝跳动的烛光,还有一个黑影在不停地走动着,那就是自己以后的男人了!水莲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火烧火缭一样,烫得难受。她看到那个男人踱着步,在她身边站住,她以为他要揭开红盖头了,但男人却又走开了。如此几次之后,一根秤杆终于从盖头的下方撩起来,跟着,水莲听到了男人的呼吸声,想起昨夜里喜婆对她说过的洞房之夜会如何如何,她羞得深深地低下头来。
可是半天却不见男人有动静,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去,却见男人已经睡在了两张长椅子上,他嘀咕着说:“早点睡吧!”
李明之成亲后只在家里呆了三天,便借口那边生意忙要走了。临走时,他给水莲丢了一百两银票,水莲说不用这么多。李明之哆嗦了半天的嘴唇,才说:“水莲,我对不起你。这些钱你拿着慢慢花吧。”
李明之走后,水莲看着这个还很陌生的家,难道自己就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就像婆婆以及村里其它的女人那样,任由男人在外,自己独守空房守一辈子活寡?想到这,她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但不管怎么说,母亲早已经教她怎么样才算是一个好儿媳,自小就学习的三从四德让她把怨言深深地藏在心中,她像村里别的女人那样,开始盘起头发,每天烧火做饭,下河洗衣。
女人们因为无聊,把洗衣当成了沟通的时间,一条小河,并排站着五六个女人,对岸还有几个,女人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开着腥荤的玩笑,她们特别喜欢逗新媳妇水莲。水莲被逗得面红耳赤,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成亲的几天里,李明之根本就没碰过她,后来她才在女人们的话里,听说了半年前李明之带了一个叫小意的女人回过家,毫无疑问,李明之不碰她,不为别的,而是因为那女人占据了他的心。为此,水莲每天晚上都在流泪。
几个月后,赵婆因为感染的风寒卧病不起,临走之前,她拉着水莲的手说:“水莲,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进我家门的。我儿他心中早已有人,让你进门就是想拴住他的心,但是,没想到他却……婆婆是过来人,看你眉毛未散,显然尚未破瓜。你记住,我走之后,你就去找到他,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一定要养你一辈子。记住!”
水莲含着眼泪直点头。
第二天,赵婆撒手而去。安葬好婆婆后,水莲收拾了一下包裹,就去杭州找李明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