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朋友
徽州城永康医馆的郎中叫李照,医术高明,医人无数。他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马析然,一个叫许天方。这两个人都是因为家里穷很小就被父母送来学医了,他们年龄相仿,很是要好。
马析然聪明机灵,识字快,又能举一反三,如今已经能单独出诊了。许天方资质愚笨,连汤头歌也还是背得磕磕巴巴的。
这天夜里,医馆的门让人敲得山响,许天方开门一看,原来是城东郭家的管家,他一脸焦急地道:“李郎中在吗?快快,我家主人有请!”管家说他家小姐白天时还是好好的,没想到晚饭吃过了后,突然大叫一声,便晕厥了,怎么也唤不醒。
许天方为难地道:“师傅正在休息,这……”这时马析然听见动静走出来,明白了事情后道:“师傅年事已高,不如我随你走一趟?”马析然在徽州初露锋芒,管家是知道的。
马析然带着许天方去了郭家,见到了一脸苍白的郭梅小姐。她此时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眼见着是命若悬丝了。她的父母见是李郎中的徒弟来,却也来不及责怪管家,忙问道:“马郎中,快看看小女这是怎么了?”马析然熟练地望闻问切一番后,紧皱眉头道:“奇怪,小姐的身子怎么不见半点病症?可是偏偏又是如此严重?”想了想他又仔细地看了小姐的脸色,突然眼前一亮,将手指放在小姐的咽喉处轻轻地按了按,笑道:“原来如此。”他让郭老爷请个力气大的妇人来,郭老爷不知用意,叫来了个妇人。马析然让妇人把小姐背起来,务必要让肩头抵住小姐的肚子。妇人照做了,马析然对妇人道:“你使劲地跳一跳。”
妇人一跳,只听见小姐一声闷哼,“咯”一声,一块带着血丝的肉骨头从嘴里吐出来,眼见着她就醒过来,捂着额头道:“爹、娘,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马析然的大名就传开了,一时间徽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医术已经赶上了李郎中,甚至有人出门来指明要他医治。后来,马析然托人去郭家求亲,郭老爷很愉快地就答应了。
几个月后,李郎中突然一病不起了,他一辈子救人无数,可是轮到他自己时却怎么也治不好,马析然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却也是没能治好师傅。这天李郎中从沉睡中醒来,面色红润地要一直在旁伺候他的许天方把大家都叫来。许天方见师傅醒来,乐颠颠地把大伙都叫来了。
马析然一看,心里明白,只怕师傅难过今日了。
李郎中道:“我是熬不过今天了。想我平生治好了无数人,却有两个人我也没办法治好,其中一个是我自己。”顺了几口气后,他又说道:“怕只怕我这一走,这医馆就会从此没落。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都把目光一齐看向了马析然,李郎中没有子女,继承医馆的必然是他。马析然一阵感动,正要感激师傅,不想李郎中却道:“我立许天方为主事人,你们以后一定要听他的话。”说着就两脚一蹬,走了。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傅别是老糊涂了吧,许天方是弟子中最不中用的一个,怎么可能是他?
一切安静下来后,许天方就以主事的身份令人将临街的那一排房子拆了,改做店铺。要知道那排房子原是师傅住的地方,师傅刚死,他就要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大家都气坏了。马析然更是气冲冲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医馆缺钱用吗?就算做了那些店铺又能收多少租?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医馆,会说师傅一死,我们医馆就撑不住了,要用店铺来维持生活!”
许天方一改往日表现,冷漠而傲慢地道:“如今我是主事,师傅死前让你们要听我的话,难道你忘了?”
“可是你这样做不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吗?”
“呵呵,”许天方得意地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气恼师傅没有把医馆传给你吧?实话告诉你,师傅他早就知道你跟郭小姐之间的秘密了!”
“啊!”马析然头嗡一声响,难怪师傅不肯把医馆传给他,原来他知道了这事。说起这事他也是逼于无奈的,师傅的名气太响,他虽然已经得了他的真传,但大家都只相信李郎中,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才会让他看。一身本事无法施展,感到很是郁闷。后来他随师傅去郭家看病,结识了郭小姐,两人一见钟情,私订了终生。只是他如今没有成名,也就谈不上成家。那天郭小姐趁去庙中上香之机与他约会,他谈起了此事。郭小姐为了成全心上人,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假装自己突然得病,而他知道师傅晚上一般是不出诊的,果然郭家的管家没办法只好请了他去。他装模作样地对小姐望闻问切,然后小姐就拿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沾了血迹的骨头吐了出来。
当时谁也没想到,一向看起来愚笨的许天方竟然发现了那块骨头的跷蹊,趁人没注意把骨头拿了回来,一查,发现那上面的血不是人的血。就问了马析然。马析然一来逼于无奈,二来也一向把他当作好朋友看待,就告诉了他实情。当时许天方还发誓说不对任何人说起。没想到他为了做当家人,竟然对师傅说了。马析然气恼得七窍生烟,失去了理智,猛地一拳打在了许天方的脸上。许天方惨叫一声,向后倒去,脑袋又撞上了桌子角,顿时就人事不醒了。
这一来马析然闯了大祸,许天方醒来后去官府把他告了。知县大人判马析然赔偿他五百两银子。正好郭老爷去世,分给了他妻子五百两银子,刚好抵上。马析然心灰意冷,带着妻子离开了徽州。
眼见着身上的盘缠用尽,却没找到个落脚点。只有抛开脸面,去学那江湖郎中走街串巷吆喝。这天来到新州的界面上,走到一家富贵人家的门口,一个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一眼看到他的“包治百病”的招牌,忙过来拉着他道:“包治百病?来,看你能不能治得了我妻子?”
马析然看了看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一番诊治过后,露出了笑脸,道:“不难不难。”他看出她得的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只不过因为女人体弱而扛不住。他很快地开好了方子。下人把药抓来后,一帖药下去,女人就回过神来了。那人大喜,拿出了一百两银子谢他,他忙道只是举手之劳用不了这么多。那人见他不是贪心之人,就跟他聊了起来,听到他的处境后很是同情他,道:“在这里我还算是个有脸面的人,不如就由我开个医馆,你来坐诊吧,也好让你的医术造福百姓。”马析然非常高兴,连连点头。
这个人叫刘汪,是新州地面有头有脸的员外。有他出面,医馆很快就开起来了,而且生意很是不错。几年后刘汪去世,把这几年马析然交给他的股金全都还给了他。马析然把医馆交给了徒弟,自己回到了徽州。
到了永康医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医馆去年医死了人,不仅赔了一大笔钱,而且名声扫地,现在已经门可罗雀了。维持医馆里生活的来源全靠那一排店铺。眼见着师傅辛苦一辈子打下的江山让许天方给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找到了许天方,开口说要买下医馆。许天方乐呵呵地道:“我知道你回来就是想得到医馆。我正好也不想当这主事的了。就这破地方还买个啥,你要就你拿去好了。”看他的样子似乎在为丢了这个包袱而庆幸呢。
就这样,马析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永康医馆的主人。昔日医馆里的人听说他主事了,个个都来投奔他,在他苦心经营下,没多久医馆又红火起来。
许天方他不像马析然还有一技之长,日子过得很惨淡。好在郭小姐为人善良,时常瞒着马析然周济他。这天她又给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吃惊地问道:“这么多银子你是从哪来的?”郭小姐道:“是马析然的,我偷着拿出来,你用他去做点小生意吧!”
“不不不,”许天方推辞道,“我已经受了你很多的恩了,不能再受了。如果他知道了,不定会怎么想。”
郭小姐生气地道:“你们过去是好朋友,如今你落难了,他不帮你谁帮你?”
推辞不下,许天方只好收下了。他感激地道:“大嫂,大恩不言谢,来日我再来报答你!”
许天方用了这一百两银子开始做起生意来。几年间银子似滚雪球一样翻了无数倍,成了徽州城里有名的大富翁。
这天他上街去,无意中跟马析然撞上了,两人互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就像春风扑面,所有的恩怨都消失了。马析然拉着他的手道:“走,到我那里去坐坐。”
郭小姐见哥俩重归于好了,乐得立即杀鸡庆祝。几杯酒下肚后,许天方从怀里掏出了一百两银子来,道:“大嫂,这几年我一直把银子放在身上,为的就是等机会还给你。”又对马析然说:“你别怪罪大嫂,如果不是她,我哪有今天。”郭小姐笑道:“我的傻兄弟,要不是他的主意,我能把这么多钱偷出来给你吗?”原来当年马析然看许天方日子过得惨淡,对他又恨又怜,有心要帮他一把,但他不好出面,就让妻子时常周济他。
许天方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他的手泪水涟涟的。兄弟俩喝了个痛快。等马析然醒来后,许天方已经走了。却留下了一封信。马析然一看那字迹,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师傅的字迹,心里一震,忙打开一看,原来信果然是师傅去世前写给他的:
析然贤徒,你一定很是恨天方。但我要告诉你,他是你最好的朋友。那块沾着血的骨头他只是带回来帮你证实你有很好的医术了,但我却看出来了那不是人的血。联想到你的表现,就不难猜出你的用意了。你很有天资,但为了成名连师傅也骗,未免不太诚实,而学医之人首先要学的就是做人。如果我把医馆交给了你,只怕会害了医馆还有你。我把难处对天方讲了,他虽然不是学医的材料,但却是很有计谋。他帮我设计了这个计划,将把你逼得出走去历练一番,然后再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请人出手帮你。然后回到医馆正式主事。
这个计划必然会使大家误会天方,但愿你看了这封信后能体谅他对你的一番兄弟苦心。
马析然看完了信,呆了半天,突然冲出门外……
妇商
家里的祖业传到郎金城这一代就开始不行了,实际上不仅是郎金城,整个徽州商帮都已经渐渐入落了。这大清国被外国人用坚炮利船打开了通商渠道,各种外国货冲击着整个市场,像郎金城这样祖传的染布手艺早已经被外国织布厂逼得几无藏身之处,早已不复当年祖辈门庭若市的情景。
这天一早,郎金城接待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客人——东门的王婆拿来一匹布,说染成大红的,她外孙女过阵子就要结婚了。虽然生意很小,几乎挣不到钱,但郎金城还是很高兴地接了这笔生意。父亲临去世前对他说过,只要有客户,这染坊就不能关。
朗金城正要去后院染布,却看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一看,竟然是他远在徽州的妻子子娟!从徽州老家到这里要走上千里路,况且现在时局又不安定,她一个女人怎么会找到这来的?
等见面的激动过去后,子娟这才说她来的理由。因为她见郎金城这两年往家里寄的银子越来越少了,前几个月甚至分文末寄,以她对夫君的理解,他是万万做不出那种对不起自己的事来,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遇到了困难,所以她来了。从徽州老家那个偏僻的山区一路而来,未到地点,就已经明白是祖传的生意遇到了洋货的冲击,所以她打定了主意,这一来就不回去了。
郎金城哭笑不得,生意差不是个人的原因,是整个大环境造就的,一个女人家,能帮什么忙。不过,她来了也好,这样总算是个完整的家了。郎金城说:“你刚到,就先去休息吧,我把这块布染好后就去陪你。”
子娟摇头说:“我不累,倒是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什么事?”
“我一路来,特意去各地的染坊看了看,发现情况都跟咱们家差不多。我又特意去布店看了看,确实,洋布的花色什么的都比咱们多而且漂亮。”
郎金城泄了气,坐在凳子上,闷声闷气地说:“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就不会想着重新再做一种生意!”
郎金城直摇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都传了五代了,况且祖上有训,只要有客户,就不能关门。再说了,我都几十岁的人了,除了染布,还会做什么呢?”
几天后,一个洋人走进了染坊,这可是老郎家染坊几百年历史里从来没有过的事,郎金城诚惶诚恐地问他有什么事。这洋人的中国话说得挺溜的:“郎先生,我叫汤米,我来是因为有一笔买卖想跟你谈谈。”
“买卖?你也想染布?”郎金城奇怪地问道。
“NO、NO,”汤米直摇手,“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太平洋织布厂的老板,怎么会找你染布呢?”
这太平洋织布厂郎金城是听说过的,就在前门外那块,大老远的就能听到里面机器轰鸣的响声。郎金城有一次进去看过,他们的纱都是先染好的,然后丢进机器里,那一头就吐出成品布来,比起手工快不知道多少倍,而且还不容易掉色。听说是太平洋织布厂的老板,郎金城更奇怪了,问道:“那你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汤米用手中的文明棍指了指四方,说:“我想把你这个染坊买下来。”
“你买它干嘛?”
“这你就用不着管了。只要一句话,我可以给你开出市价两倍的价钱。”
郎金城也看了看四方,这老郎家染坊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再加上没钱修缮,早已经是显得很破落了,汤米一个大老板,买它干嘛?正要说什么,子娟从里面走出来,说:“你要不说出来有什么用,我们就不卖!”
汤米不以为然地说:“我可是告诉你们,在中国,只要我想买的,就没有买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