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的宝乌龙”遭遇海难,林老船东常常梦见那正在下沉的船,而且,自己也在船上。这次他在石竹寺庙堂的地上,躺下不久就迷迷糊糊地见到沉船,仿佛自己抱住桅杆对着近旁的一艘小船喊救命。但小船上的人齐声回应说:船已过载,你跳下来大家都要喂鲨鱼了。正在此刻,他听到天外声音:林公则徐是天上星宿,其后代子侄不可造次!
尽管梦旨是这样的浅白,林老还是去请求“解梦”。和尚合掌道:“施主行止必已自知,阿弥陀佛!”
林老有“九仙君”及观音菩萨支持他的良心,就毅然排除众议,拒绝为儿子冲喜。但他也不便去宣告解除婚约。
已有婚约并明知要不得不为重病的未婚夫“冲喜”的陈美玉,在第一次见到阿海时,其实只是无意地笑说了一句“牛田哥”,当晚却受到母亲的严厉责骂:已有夫家的女子,对年轻男子要特别规矩。这种提醒与限制,倒使女儿每日虽然装冷面孔,却偷偷地不放过机会,注意阿海的一举一动。阿海不只是长相魁梧英俊,还有一种给人神秘难测的感觉。说来也令人难以置信,这种在距离中造成的感觉,却诱惑着少女萌生试图逾越的激情。
女儿在阿海每天进店前不停地往店外看的神情,终于以那天掩面冲入内屋的哭泣,让母亲看出究竟了。母亲的心像被刺伤一样的疼痛,但她不怪女儿,反倒理解女儿。
苦难如人们预计的那样降临林老船东的家庭。陈家母女决计以德报德,一起赶到林家。做母亲的代女儿宣布:美玉要以未亡人的身份,送亡夫灵柩上山,并素服守丧三年。死者的母亲及其姐妹们,紧紧地抱住陈家母女,号啕大哭!这如泉的泪水,是因为悲伤也为了感激。
有词云:“东风恶,欢情薄。”但这对未婚夫妇还不曾见过面,何论欢情厚薄?!
可是,东风上岸必先吹过的海口镇,那儿人的世情,却如此浑厚,如此沉重!
陈美玉守丧,说到做到,还经常受母亲之命,抱一钵肉粉或鱼粉去看望林家两老,以尽儿媳之孝道。有时,店里无食客,母亲也陪女儿一起去走亲家。
林继祖的商业王国的理想,就如他在普陀山见到的海市蜃楼,无影无踪了。他闷闷不乐地在家熬着日子。做父亲的林尚南此番不但没说什么,还给印尼的三弟去信,要安排儿子换个环境继续经商,借以解开心头的闷结,真可谓知子莫若父!只是继祖的小弟孝祖,常在语言中夹些骨刺,让他受不了。因为当时购乌龙船款项不足,移用了家里的部分钱,以至林府欲并购的一亩近处良田失之交臂。继祖本来就常上街走走,如今不愿在家多待,去得更多。有一日,他在街头恰遇海口老船员,他们是挑鱼货到渔溪来的。海口人告诉林老板有关林老船东的家难。
林继祖欠老船东船款的尾数未清,但他要不挪用家里的钱,一时就无力支付。在得悉老船东丧子之痛后,他不得不请求贤妻谅解,变卖了她部分陪嫁的首饰。之后,他雇了一顶竹轿,过上迳桥,抄小路到海口镇,为治丧也为还清欠款,其中包括船员们的一流水工钱。
那一天陈氏母女俩恰在林家。那做母亲的在得知这位客人就是“福”字号的老板时,冒失地打断了主客的谈话,迫不及待地问道:
“林老板的管事阿海兄弟,现在哪里?”
“阿海?噢,他回牛田,住郁家村吧。”继祖不知问意何在,随口答道。
美玉母亲自然记得阿海所说的住家村庄。她想了几夜,决计为女儿走一趟。海口街到龙田郁家村,“平平路”二三十里,是难不倒四十来岁平脚妇人的。她瞒着女儿,买了一串光饼作“面前礼”,一路上打好腹稿,如何转弯抹角地让阿海知道,她的女儿还是黄花闺女,按福清人的历算,一年零二天就是三个年头,也就是说,你阿海一共只要等不到一年时间,就可成其美事。自然,她也担心,阿海会不会在一激之下,匆忙成亲了?她是十分肯定阿海“贪想”(看上)她的女儿的。
心中想着事,路也显得不长。在龙田街问了郁家村的路向,美玉母亲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她在村头,问了一位上年纪的妇女:
“请问阿姆,王阿海家在哪里?”
“噢,你问阿海家?过去三间,门朝东的就是。”那个妇女答了问就走了,但她又回头说:“阿海到黄檗寺做和尚去了。”
美玉母亲像遭到了雷击那样,耳鸣不止。她不得不在人家的门前坐下来。立秋刚过,这秋老虎咬了龙田干枯的土地之后,喷出蒸人的热气。老板娘虽然不娇气,但毕竟甚少出门,来时她有一股劲,走二三十里路,晒两三个钟头太阳,不觉得怎样,此刻她感到口渴与全身乏力,一时还不想站起来。
正好郁家贵此刻出家门,见有人坐在他家的门前,便顺口问一句:
“你找我家的人?”
美玉母亲抬头看,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大热天里却穿一件这么厚的褪色“正(真)假毕支”中山装,跟他消瘦的身材比起来,衣服太宽袖子又太短,淡淡的双眉下藏一对小眼睛,脸上肉不多。她见的人多了,并不迁就邻里“脸上无肉,不可相熟”的说法。况且,此人说话时露出一排像镇上人那样刷过的牙齿,显得干净。
“噢,我找王阿海。”美玉母亲回过神来答道。
“他在黄……”
“我听阿姆说了。”
“你是阿海的……”郁家贵想打听一下。
“表姑。”
这是她一路上想好的答词。本来,她娘家也姓王,尽可冒称是阿海的“姑姑”。但她估计郁家村人必定都知道阿海三代独苗,自己不应在此说谎露“马脚”。至于表亲,那是最稳妥的称谓,一表三千里嘛!
郁家贵倒也不想去钻这表亲的无底洞,拔腿就要走。但美玉母亲实在很渴了,开口道:
“兄弟,向你讨一口茶!”
街上人喝茶,但未必都用茶叶;乡下一般人家,不另外烧开水喝,何况龙田柴草难得。
“哟,茶倒没有,我给你去盛一碗麦糊汤。”
喝了麦糊汤,美玉母亲好多了。她要解下两块光饼给郁家贵,但没有被接受。
“好吧,改日兄弟你走海口,到桥头薯粉店找我,请你吃我家的薯粉。”
“好的,好的,我一定来!”郁家贵有兴趣了。
美玉母亲沿着原路回去,脚步比来时沉重得多了。千头万绪都涌上心头。她原认为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想到,阿海会因为她的女儿,看破红尘。但她回忆阿海离开她的小店时的情景,把它与“做和尚”连在一起,又是情理中的结局。她们母女亏欠阿海什么吗?什么也不欠。但她想象着阿海出家前的痛苦,却心疼难忍,泪流不止。她自然更多地想着自己女儿的不幸。除了流泪,美玉母亲还能做些什么呢!
晚上,她决定把这一切都说出来,让女儿断了对阿海的思念。
美玉哭得很伤心,过路人以为是为了林家呢!
郁家贵并没有听到陈美玉的哭声,他只是应她母亲的邀请专程来吃薯粉的。他很容易就找到这家并无店牌的小店,见老板娘面孔朝里,在照应着两个大锅,于是他没找座位,直向老虎灶走去。
“人客请坐!”美玉招呼客人道。
郁家贵朝她看去,只见她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裳,头戴一朵白纸花,却留着一对城镇少女的辫子。看她长相像她的母亲,但母亲并不着孝服;如果她是寡妇却为何留着辫子?他被她那清秀的面容、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及丰满又匀称的体态吸引住,不免暗自期望:“但愿不是寡妇!”
老板娘回头时才看到郁家贵,并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向,便立即说:“难得,难得!请坐,请坐。”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示意,让女儿去盛一碗肉粉。她感到,本镇人谁都知道她的女儿是怎么回事,而且人人称赞,但对外镇人,就必须加以解释,毕竟女儿还要嫁人。
于是她紧接着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她为我家的义亲……”
“依奶!”女儿用不耐烦的口气阻止母亲说下去,看得出她对来人并无兴趣。但母亲已用最简练的语言,半句话就作了表白。
“你真有福气,女儿长得很像你!”
“像她的父亲居多。”哪个做母亲的都会这么答,因为,不像父亲就难听了。
老板娘除了客气地招呼“再添一碗,再添一碗”之外,实在没太多话好说。照理她该礼貌地感谢对方日前热情招待,可是她对那碗粗糙的,平时实难咽下的大麦糊汤,一时找不到赞美词。她再一次体会到造句是一门大学问,深感当年刚开始学习用官话造句就失学是多么可惜!
虽然郁家贵甚想跟美玉交谈,并一直朝她看,但这女子毫无回应。郁家贵只好带着美好的遗憾告辞了。
美玉至今想念的还是阿海和尚。
三
地处东南沿海的福清县渔溪镇,人们对此刻的季候变迁,其口头禅却与北方人无二样:“白露秋风夜,一夜冷一夜。”在黄檗山的茂密森林中,秋凉更早。阿海虽然身强力壮,始终是单衣上山砍柴,但也感到早晚衣着太单薄了。智空和尚每见到他,都提醒说:
“这里是山区,不比我们牛田,该添衣裳了啊!”
阿海顺便挑了一担干柴,到龙田镇上卖。今天他是要回家取那件林老板送的夹袄,原想当夜赶回黄檗寺。但他进村时恰遇牛弟。
“海哥,你终于回来了,有戏,有戏!”
“没时没节,哪儿唱戏?”
“你的戏。郁家贵大伯母交代我们所有兄弟,见到你一定要去告诉她老人家,我这就去。”这小阿弟兴奋得很。
阿海在家没等多久,郁家贵的大伯母就来了。她老人家显得很高兴,本来她跟别的人一样,自己饿怕了,总该先问人家“饭吃过没有”,但她今天连这个规矩也跳过去了,没头没脑地,而且不担心阿海听不懂,便说:
“这次我这姨婆做媒婆,跟轿后,大事就这么定了。”仿佛她们两个老太婆定了就算数,阿海是没有发言权的。
接着,老太向阿海作了尽量详细的交代:一顶花轿,这跟抢亲用的大轿不一样;外加一对珠灯,由两个童子提着前行;一对唢呐手奏乐;已备妥的马桶和浴盆,头天要拿到依妹家,到时跟轿后挑着。外婆还说,礼银、肉面等一概不收,都免了。她老人家只要求到她“百年”时节,阿海以孙子的身份,送葬上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