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郁家贵伯母不无感慨地说:“你阿海是王、郁、余三家三代共一个独苗哟!”
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已红了,但她意识到说亲是喜事,只好强忍着,不让泪水外流。
阿海从黄檗寺的清静境界,突然落入凡尘,尽管这些事过去也曾想过,但此刻还是感到突然,不知说些什么好。阿海不出声。不出声就是同意,郁家贵伯母有足够的经验下此结论。她认为这本来就是长辈们的事,阿海没长辈嘛,自己怎么能出声!
兄弟们陆续来了之后,郁家贵伯母说了句:“你们帮着准备,择个吉日就办喜事!”说完就走了。
兄弟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说不多花钱也可办得热闹,我们大家都跟轿后去接亲,也可趁此机会,让东家村的小子们眼红,以报一箭之仇。
“借副锣鼓敲个闹热!”牛弟是越热闹越好。
“你敲得没板没调的,算游神还是舞龙灯,又请不起十欢锣鼓!”郁家贵泼了小阿弟一盆冷水,但这并非阻碍的招数。他这次一来是受到伯母的严重警告,不敢再出招数;二来他心中有了美玉那白嫩、清秀、丰满的形影,转移了对依妹的痴情。虽然他去过几次海口,至今什么收获还谈不上。
“那就不敲锣鼓吧。大家把好衫好裤都拿出来穿,还要穿鞋子。”牛弟虽然年少,但也知道去参加喜庆,要穿鞋子。
“你穿鞋不怕咬脚?”郁家贵知道这小子长大了,但鞋子并未跟着长大,因此取笑他一句。
“咬脚也穿!”
“这次是明着办喜事,我们可以公开准备。买些白灰刷墙,贴张红囍字,添一顶蚊帐,还有饭桌总该有一张吧。”老大说着,感到这是花钱的事,看了阿海一眼。
阿海还是没说什么。
兄弟们认为,这次是十拿十稳,择个吉日就可办喜事了。但阿海自己的心中,却又在“四海翻腾”。他在黄檗寺住了将近一年,虽然说无意出家,也没去想成家这回事,但并非心如止水。他时不时要思念那不知名字的海口女子,每当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在他的脑际出现的时候,总联想到林老板给他的那串龙眼。那是“正渔溪黄本龙眼”,与众不同。用拇指对着食指轻轻一挤,橙黄色的薄壳就开个鲫鱼小口,溢出几滴玉露,冒出一股清香,晶莹柔嫩的果肉深处,透射出黑珠的亮光。尝过这堪称龙眼极品的食客,在吃别的品种时,总会出现“这也称得上龙眼吗”的疑问。阿海在成亲前又想到那极品龙眼,心中自然混乱。
在床上辗转难眠的阿海同时想到,极品固然可口,为了适合制造价格高的桂圆,它多半被用厚壳的兴化种嫁接了,因此,世上已越来越罕见了。不嫁接有多好哟!阿海这么叹息,也这么思念着。可是思念有什么用呢?莫说去年的冬至,连今年的冬至也过了,那女子已是人家的妻室了,跟我成亲不成亲有何相干?听天由命吧!阿海感到无奈,随之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也迷迷糊糊地跟着流水走天下。
四
吉日择定为十二月十八日,与去年第一次抢亲日子巧合,兄弟们都很兴奋。在喜庆前,依妹外婆要亲自到镇上,找高老夫子写一对花轿门联。老太太一辈子不出远门,小脚走不了那么远路,必须坐竹轿上街。
郁家贵伯母知道堂嫂为何要亲自出马,便主动说:“轿子不成问题,可以叫我的儿子、侄儿来抬轿。”不过,这老太婆后来突然心血来潮:让阿海有个相亲机会,岂不更好!
阿海不便推辞,就找了老大阿土哥相帮。他昨晚先到镇上租了一副竹轿,今天一早就跟老大一起到郁家贵家,对老伯母说:“我们顺肩抬你回娘家,省得你老人家走路。”
郁家贵伯母感到突然,这是件天大的事,自己事先怎么没有想到。因为龙田镇乃至整个福清县的妇女,富婆及城里人除外,在世上一般只有两次被人抬着走的机会:一次是坐在花轿里,自己哭,家里人也哭;另一次是自己不会哭了,家里人哭得更伤心。郁家贵伯母对于坐第二次轿,并无是凶是吉的想法,因为她看见村里的那位财主婆,一年坐几次轿,还胖乎乎的也没事。她怕的是,重演坐花轿时的头晕和呕吐。虽然那叫做“喜晕、喜吐”,但毕竟难过。老太太是误会了,当年你上花轿前,为怕闹新房时无处“方便”,已饿了两三天,失水加低血糖,不吐苦胆才怪!今日你已吃饱麦糊番薯钱,是不会晕也不会吐的,务请放心,大胆上轿吧。
“姨婆坐轿来了!”
依妹感到新奇,高声告诉外婆。这声音远远地传到阿海耳朵。男子汉阿海的两腿因此有点发抖。坐在轿上的老太太暗笑:这就是世间!男人也是肉做的,你阿海再高、再大,也是一样。不过,她继续想想又糊涂了,为何男人后来就慢慢变为铁做的,你就是哭也感动不了他呢?
郁家贵伯母来不及叹息,竹轿就到了依妹家门前。老外婆昨晚就准备好了,即便吐苦汁,也要坐轿到镇上。高老夫子写花轿门联不比一般人,他要问明女家底细,才能写出贴切的威风,来镇压妖魔鬼怪。因此,老人家非亲自去不可,这有她的苦衷哩。
千万不要因为“爱情”二字闹出笑话,就否定了高老夫子的学识。他基本上是自学成才,只不过有时吸收新鲜事物速度过快,难免有脾胃不和或称消化不良的现象,拉一次肚子,把它忘记就是。他可以称得上龙田镇第一杂家。
虽然他的书法,在高手如林的龙田镇要排进前一百名是有困难的,就是在他老家下和洋,要排入前十名也未必做得到,但这不等于说,他的字写得不好,特别是他的大楷字,实在是看得过去的。
要论作文,他也同样难挤进前列。但代写家书,堪称第一把笔。你其实只要请他告诉儿子,“钱收到了”就够了,但他要替你写满一张信纸,不然,叫你以为赚钱很容易。他有一套程规,巧妙地引导委托人说出他所须知的家事。他能把那支离破碎的乡下话,加工成为《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样的古代白话文,抑扬顿挫地念出来,让做父亲的听了流泪,做母亲的听了哭成泥团!拿了你的钱还骗取你的眼泪吗?不!不可这么说。因为儿女读了信感动,永生难忘父母的教导与殷切期望。这种水平之高,连举人、秀才也难望其项背。既然以代“捉刀”著名的可称“绍兴师爷”,那么,代写家书独特的高老夫子,也该给个尊称,就叫他“龙田师爷”吧。
龙田师爷代人写请帖,从来不曾被转十七八个弯的远房关系的称呼难倒。他代写的春联,绝对不会每家同“一声爆竹”,也绝对不会让种田人自嘲地贴上“砚田无税子孙耕”。
至于写花轿门联,他更有高招。他自近至远,先是本村,不行就本镇、本县、本省乃至出省,为你找到同族姓氏的显赫人物来押轿。这就是为什么依妹外婆要亲自来找他。
阿海自然认得这位赫赫有名的龙田镇“爱情”发明人。因此,竹轿准确地在他摊前放下。依妹没忘老外婆事先交代的话,及时地叫句:“扛轿人客,请跟我去吃薯粉!”
闷声不响的老大阿土,听到“扛轿人客”四个字,笑出声来。阿海也忍不住地笑了。他们面对面地在薯粉店的桌边坐下。依妹这时突然对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产生怀疑,心里“乒乓”跳了一阵,但想想又认为不可能是“他”。因为依妹向来相信姨婆,她老人家从来不骗人。
这女子虽然近在眼前,但阿海仍然要使出偷看功夫。他发现依妹的眼睛,虽然不是“正渔溪黄本龙眼”那样水汪汪的,但有一种他熟悉又很特别的神态。“做妻子嘛,又不是挑戏子。”阿海这样指示自己。
“写轿联?贵姓?”高老夫子很专业化,他没有时间听客户谈论“皇帝牛偷吃麦”的乡村闲话。
“闺女父亲姓林。”老人家似乎露了马脚,多余地加上“父亲”二字。问姓氏本来就跟母亲无关。
“哪个乡村的?”
“不是本镇,是渔溪人。”老太把声调压得很低,让高老夫子听得见就够了。
“噢,那属于迳江林氏,望族!”
高老夫子头仰天,脑子里在找迳江族谱。
老太太有足够的见识,是不至于误认族谱写在天上,因此,她没跟着老夫子把脸也朝天。她十分注意地看着他的眼镜,认定那镜架不是金的,远不及自己的贵重。
高老夫子认为:迳江林氏有两个大人物,属天上星宿。一是隐元禅师,他在黄檗寺当住持十七年,又是日本黄檗宗鼻祖,押轿门是足以镇小鬼的,但办亲事请和尚出场,欠妥;二是林汝翥,他曾任四川道监察御史,官虽不大,但因递《劾魏忠贤疏》遭削籍为民,后有南明王朝授予此公兵部右侍郎之职。此人正气凛然,堪称忠谏名臣,可用。但还缺一位。比干是林氏鼻祖,但他斗不过狐狸精妲己,最好不用。福清建县之后第一个进士林简言,文之深沉像韩愈,诗之清秀如白居易,属名士。但文弱书生,怕不足以驱小鬼。想来想去,还是请海口镇林则徐押阵。于是,老夫子说了声“有了”,挥笔写下:
“两广总督
忠谏名臣”
高老夫子感到很自得,因为这不是别的写字摊贩们能做到的。虽然他们摆的桌子跟自己一样大,但学问不在同一个水平上呢。他吹干了墨汁,把红联交给老太,顺口说句免费的好话:“你们林家祖上很威风啊!”
老外婆一呆,随之应道:“噢,噢,多谢,多谢!”没忘付钱,那自然是用红纸包好的一个银元。
老外婆还为外孙女添置了一些嫁妆。除了她把自己当年的一副据说是历经“三棺”的玉镯,连带所有银首饰,统统给依妹外,还选了一个梳妆盒,权当梳妆台。老人家曾想了几个夜晚,决定将自己的眼镜架化了,打一只金戒指给外孙女,但依妹怎么说也不肯接受,只好作罢。老外婆到了老裁缝那里。他们几十年针线来往却是初次见面,因而受到对方很热情的招待。她为依妹订制了几件嫁衣。布料、裁剪得花钱,后头的工序自己承担,那是绝对免费的。
老外婆从来不肯在自己吃东西的时刻,让别人嘴里空着白咽口水。而且,她这辈子还没进过饭店呢。因此,外孙女怎么劝,都无法让外婆进薯粉店。老太太买了一串向自己齿龈挑战的光饼,之后,就上了轿。
有轿好坐,路显得不远,喜事也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