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抢亲败阵归来,阿海和他的一帮兄弟们,除了郁家贵之外,都感到窝囊,一肚子闷气难消。屋里静悄悄,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都一言不发。倒是阿海自己先说了话:
“姻缘天注定啊!古语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迎面不相逢’,既然是无缘,就勉强不得。兄弟们为我白忙了一场,来日你们哪个办喜事,只要招呼一声,我阿海就是在千里路途,也必赶回来尽心报答。”说着,难免有一些激动。
憋不住气的牛弟,此时大声地对着老五大锣嚷道:“我就想不通,我们一过村界,他们就摆好阵势,立刻把我们包围了。我们消息走漏了,谁干的?”还好没有人接他的话头,要不然,兄弟间要火并一场。
“是否前村的人漏的风?我后悔昨晚就去通知他们。”老六是个老实人,感到自己有责任。他接着说:“我明天就去问他们……”
“问有什么用?问了他们也是不会承认的,总不见得因此跟他们械斗!”郁家贵打断老六的话,他显然是趁势咬定前村那几个吹唢呐和抬轿的人。
“算了吧!”阿海无意闹事,并接着说,“这些肉、面、还有那些海货,大家一起料理,饱饱地吃一顿,过过衰运!”他这么一说,兄弟们倒也感到真的是饿了,于是七手八脚,瞎煮一通,反正熟了为准。
这一夜,除了郁家贵,大家都醉了。酒醉出真言,但并没有发生十二弟大骂郁大乐或有人把郁家贵叫做“余家鬼”的事,可见大家都相信,是前村的人泄露秘密。
阿海自然更烦恼,经两次折腾,银元也花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决定,干脆进山砍柴,既能维持生活,又可早出晚归,避开村里人的闲话及兄弟们旧事重提。但这龙田地方,连草都难觅,何况柴。福清这片丘陵地,自西往东逐渐平坦,到了龙田境界,已没有什么大山,因此本镇缺水也缺柴。倒是有个福卢山,岩石构成一百零八景,是很壮观的,但都是沙地长不出森林。阿海要砍柴,就必须往西过目岭,进入渔溪镇境内。那儿佛座山、二帽山、大帽山,一山高过一山,真是山高林密,有砍不完的柴源。但进山路途遥远,往返至少得走一百二十里路,要砍硬柴、耐烧的好柴,还得多走二三十里路。阿海每日天蒙蒙亮就出发,半夜才能到家,但挑回来的湿柴,难卖出好价钱。因此,他每次多砍些柴晒在山上,以便隔几天有干柴可挑。可是,晒干的柴常被人收走,白费工夫。后来,一个渔溪人建议他到黄檗山去,把柴晒在寺外,人家就不便收走你的。此法倒真的很灵验。
黄檗寺是千年古刹,黄檗禅宗的发源地,全盛时期僧侣逾千,阿海那时只见到五六十人,多半是莆田人,说兴化话。和尚们说,这山间水冷伤脾胃。于是阿海常进寺讨碗热水喝,并顺手帮他们劈柴、挑水、烧火。这样,来往多了,他就与许多和尚熟悉。
有一天,说福清话的知客僧对阿海说:“如果你砍柴太晚了,来不及回牛田,可在施主客房过夜。”这样,他可住在寺里连续砍几天柴,又连续几天挑干柴回龙田卖,方便得多了,还来得及赶回寺院过夜。自此,阿海很少回家住,偶尔回家,村里人问起“你住哪儿”,回答自然是“黄檗寺”。
民国年间,黄檗寺虽然不及全盛时期那样香火兴旺,但仍有田园二百余亩,名僧不少,那位知客僧就很有学问。他发现阿海虽然是个粗人不识字,但说话倒很文雅。在他问知究竟之后,便每晚教阿海识字、写字。这就是为何不到一年工夫,阿海就能将四书五经的大部分内容默写出来。如果说阿海读书有特别的事半功倍的技巧,那显然是抹杀了他少年时窗外背经的苦功。
阿海在黄檗寺住久了,熟悉的和尚就更多了。看山门的老和尚法号智空,头不必剃也是光的,但他的胡须又长又白。只要听智空的口音,便知他是十足的“牛田哥”,阿海的同乡。但每次要追问他是那个村庄的,老僧总是说:“出家人尘缘已了。”不予答复。
黄檗寺武僧不多,但为护寺、收租,是有几个和尚跟着智空练拳棒。阿海想攀个同乡关系向老和尚学一手,但因自己未剃度而遭婉拒。阿海自和尚们那里了解到,智空在寺中并不得志。一是因为这黄檗禅宗,向来是学问僧住持,武僧地位甚低;二是因为他声称,自己改换门庭来黄檗寺之前的师父,是南少林嫡传弟子,并坚持南少林原址在本县东张镇少林村。这与黄檗寺内占多数的莆田人的说法,大相径庭,时常因此争得不欢而散。最严重的是他曾经“失手”,尽管事出无奈,仍然受到戒律严惩。两年前,有一次他出门收租,有个号称“千斤力”的拳师跟他过不去,聚众围攻他。智空无意惹事便向山顶逃去,但“千斤力”紧追不舍。在悬崖绝壁处,智空只好立定。不料那“千斤力”一赶到近前就出拳,智空接拳时不慎使出“顺手牵羊”之法,轻轻一牵,“千斤力”就坠入深谷。后来,方丈拜遍本地的施主檀越,由他们出面才抚平了事端。
阿海为要学两手,耍了“绝招”,有意在智空面前摆弄“少林童子三制拳”献丑。智空看了哈哈大笑。
“你这是跟俞道学的!”
“对,对。俞老师傅。他年轻时,能力举千斤,飞檐走壁!”
“你见过?”
“我生得晚,没福气见到!”
“你生得早也见不到。”
智空这句话,让阿海很失望。他猜想,也许这老和尚年轻时,跟俞师傅有什么过节。因此,他更进一步说:
“我师傅发功时,不贴肉能推人三步远!”
“他没说还会‘截脉’(点穴)?”
智空像是京戏正统科班出身的艺术大师,对乱弹乱唱的十分看不入眼。他终于说了句:
“吾师圆寂前,徒弟若口出这些江湖术语,必受罚面壁三天。”他继续说道:
“内功可调度气血,修身养性,怎能发出体外!如在体外运行,还叫什么内功?”
阿海听了智空这番话,觉得这是个真正有功夫、有学识的人,称他作师傅还不够,因此说:“我应拜你作禅师!”
“小僧人禅学根基浅,悟性差,哪堪称禅师!”
“不是说黄檗寺开山祖正干禅师,是南宗鼻祖慧能的嫡传弟子吗?”
“当然是。”
“那么这南宗主旨顿悟,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阿海自知对佛学半懂不懂,但为求教而不择言词,趁机打破砂锅。
“那也没说不必修炼。六祖的名偈,确是一夜间请人写在墙壁上的,但那不是在他上山当椿米和尚的第一夜。你注意了吗?”
阿海感到,其实智空的禅学功底未必比知客僧木玄师傅差。
“你知道黄檗宗的第二代宗师吗?”智空今日似有多给阿海一些指点的兴趣。
“不知道,木玄师傅尚未教到。”
“他是希运禅师。皇帝认识他,宰相拜他为师,还替他出书呢。”他接着说,“记住他的诗偈,一生受用。
‘尘劳回却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
不是一番寒彻骨,争(怎)得梅花扑鼻香!’”
阿海听了很感动,即以大礼拜谢。智空说声:“不可!”一把扶住这个大块头小老乡。
自此之后,阿海千方百计要跟智空学拳法,但师傅只肯教给他“排解”与“解脱”两路拳,让他用于调解纠纷及防身。老僧还顺便指点他几味治伤、治病的草药,但绝不传授进击套路。
阿海在黄檗寺,除砍柴外,每日还要读书、写字、练拳。他感到这寺庙有学不完的学问,为什么龙田学子舍近求远,要远渡重洋,到美利坚、英吉利留学?
尽管阿海在寺内生活很充实,但他并无出家的念头。他对希运的诗偈,只归结为,凡肯勤学苦练的人,必能得到正果。至于那“尘劳回却”,他未去深解。照理日夜疲劳的人,容易入睡才对,但阿海却有睡不着的时候。海口薯粉店的母女俩,实在已与他无关了,但她们还是会常常在他的脑际浮现。阿海想,自己既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后再去看望她们,就不可穿一身袈裟令人失望,这也是阿海不出家的道理所在———尘缘未了啊!他觉得也有对不起依妹之处,两次抢亲不成,风风雨雨,难为人家了,来日也应设法补过。怎么补?他倒没细想。阿海还常认为,大概是自己福分未到,太早当了总管,而且还要升大总管,以至于沉船,对不起林老板。因为他怀疑自己是个祸种,仍有衰运在身,所以,虽然经常路过林家村,却不便也不敢去拜访老板,不知林先生近况如何,实很惦念!
阿海并不知道那海口女子名叫陈美玉,他更不知道陈美玉并未完婚,还在思念着他呢。如果他知道这些,哪怕只挑一担硬木干柴去看望,也会让那母女俩喜出望外。那么,世间对阿海来说,必是另一番天地了。
阿海也不知道,依妹在“真戏假做”时,已认定他是自己的丈夫。她未见过阿海,只听姨婆说他“人高马大”,以至于如今见到大块头的男人,就心慌。
阿海更不知道,林继祖从来不去想,沉船与阿海有什么关系,反而常常在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必找回阿海,要他识字、学算盘。
世事就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阿海自己认为,住在黄檗寺是他“三生有幸”,就像进了翰林院,那个他所认为的最好的读书地方。他还认为自己在这里,学识、武艺都得到长足进步,事实也是如此。但他哪里会想到也就因此失去了什么!
他在佛学大师们那里,自然会把人情归结为“缘”字。不错,阿海与陈美玉至今也许只缺个缘分吧,但他错过依妹就跟缘字毫不相干了。不过,既然世事不完全由“缘”字了断,那么,“情”字还是可以逾越天意,而存在人间。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阿海住黄檗寺砍柴这件简单的事,经过村民的口语加工,成为阿海到黄檗寺当和尚的地方新闻,并传到了郁家贵伯母那儿。这老太早就感到,郁家亏欠阿海的“天理人情”。福清人说,“破人姻缘七世歉(罪)。”如果遇到外村人来作亲事调查,对于“你们村某人的儿子,好仔还是呆(坏)仔”的问题,一律答称“好仔”,谁都不愿欠下七世的罪孽,更要避免受舆论的指责。但当伯母的还是要保护自家侄儿,虽然她狠狠地骂了郁家贵一顿,却又严密地封锁了侄儿破坏阿海姻缘的消息。
郁家贵的伯母,在详细询问了见过阿海的人之后,赶回娘家,对堂嫂说:
“阿海住黄檗寺了。”显然,她对消息作了过滤。
“当和尚?唉,这孩子可怜,三代一独苗啊!”依妹外婆语气很沉重,接着又问道:“头剃了?”老人家还抱着希望。
“听说还没剃。”
“没剃还有救!”外婆说了这句话之后,停顿了很久。小姑在消化兄嫂的话意。是的,堂嫂在安排假抢亲的时候,就已决定将外孙女许配给阿海了,只是半途杀出个郁家贵。想到这里,她感到,不论是为夫家消灾,或是为娘家尽心,她都应当再去找阿海并做个媒人正经地说亲。但黄檗寺对小脚女人来说,往返六七十里路远不可及。她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守株待兔”。可是,自从阿海跟知客僧读书之后,每天晚上都住在寺里。他把干柴挑到渔溪牙行出售,价钱比龙田低些但路近得多了,有时可一天卖两担,收益反而多些。因此,郁家贵伯母日复一日,等不到“兔子”。
二
海口薯粉店老板娘的丈夫姓陈,是个很顾家的男人。他们婚前虽然互不相识,但婚后夫妻恩爱情深。他们并不富裕,但对唯一的女儿却像富贵人家那样,视为“掌上明珠”。丈夫到底是航海或走海,做妻子的并不知情。涨潮的傍晚,她总站在码头的“望夫石”上,极目远望。每当见到丈夫在船头出现,她便心花怒放,大声呼喊。有一天,她数尽过往风帆,不见丈夫身影。朋友上岸时告诉她:“老陈中枪落海!”母女俩自此之后,每日以泪洗面。迫于生活,她只好将这桥头冷落的住家,开门做起肉粉、鱼粉生意。她们不计营业时间,也不懂如何偷工减料,就这样留住了回头客,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苦难的日子就这么熬过。
陈家有兄弟五人,老板娘的丈夫是老三。陈家老大并未照应他那孤寡的侄女及弟媳,却在经过日夜盘算之后,决定将自己的儿子老二,过继给三房以接香火。这样,他来日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这家日见兴旺的小店。当大伯父的还托媒将侄女陈美玉许配给林老船东的独子。当年林老有一艘宝乌龙,儿子在中学读书,这门亲事是陈家人众口称赞的。因此,虽然那不是美玉及其母亲的选择,但她们也不曾表示过不同意见。
这林老的儿子,虽然学业上进,做人也循规蹈矩,不幸却得了肺病。开始时午后两颊潮红,做父亲的以为是儿子进补过多,血气旺盛。但接着就盗汗不止,咳嗽频频,身体日见消瘦,已无法上学。林老为儿子请遍了海口镇乃至县城名医,却医药无效。当儿子卧床不起,胸痛难忍时,他不得不接受土法,用鸦片止痛。这时节,三姑六婆们无不力主“冲喜”,把陈美玉娶过门,反正早已订了亲。这就是美玉“冬至”后要成亲之说的来源。但林老心善,且见过太多的“冲喜”女子守寡终生,因此,迟迟不肯订下接亲的日子。可是在诸多亲友的压力下,老人举棋不定,六神无主。他决定西去三十里路到东张镇,上石竹寺祈梦,请神明决断。
石竹山因其石之形似竹而得名。由“飞砖飞瓦”建在山崖险处的这座千年古寺,其主神虽为九仙君,但佛道同居一刹,各自显圣。《徐霞客游记》有闽人“春祈石竹梦,冬求九鲤签”的记载,那是事实。特别是年初一至正月十五,临近各县成千上万的香客,登山祈梦,龙田、高山的妇女香客的红裙,点缀在绿树林中,让山、寺美如彩绘。届时,庙堂里躺满了人,做着各自的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