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回到船上,后悔今天进了这家母女店。但那女子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明亮的黑珠,有一股“目功”,好像此刻跟回船上还对着自己看,袭击得他心跳加快,脖子发烫。他不曾有过这种感受,着实不明白这是怎的。阿海想:大家都说俞老师傅运气时,不贴身就可把人推出三步远,但自己不曾见过,更无体会。可是这女子的目功……阿海不敢多想,反正决定明天换一家店饱腹。
阿海既然想定了,就该好好睡觉,可是不行,翻来覆去,找不到入睡的姿势,好像那双眼睛还朝他发功。睡不着就想想明天的事吧。村里人说,进饭店时,你如果不知如何叫菜,最巧的办法是答句:“凭凭隔壁桌。”这倒容易。但阿海想,如果人家吃的是山珍海味,很贵呢?况且,据说到饭店里吃饭,必须剩下很多菜,吃不完才有面子,不可让盘底、碗底露出来,那样就很不体面,因为碗底朝天是乞丐的吃法。况且,倒掉白米饭要遭雷打,况且……
阿海十分努力地找到了许多“况且”,来有力地证明,别的饭店不能去,只能再到那家母女薯粉店。既然是别无选择的,他心中就感到踏实、安定。天快亮的时候,他就睡着了。
阿海平生第一次被别人吵醒。因为工匠们要油漆里仓,所以他只好离开,一早就到母女店去。店里一共只有一张方桌,已座无虚席。乡下人赶早市,上街办完事还得赶回家种地。阿海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见缝插针挨到空位,吃了两碗鱼粉、两块光饼就走,只看到那女子端碗的手,至于母女俩今天是什么表情,他不敢看。但傍晚店堂里没别的客人时,阿海便感到,仿佛两对眼睛都在向他“发功”。第三天阿海一落座,就见那女子的两手同时各端一碗,轻轻地放在他面前。阿海还是不敢看她,也没说个“谢”字。
是的,这年头本县人,夫妻间在人前包括子女面前,是不能对话的。夫妻呀,胆敢面对面说话,不害臊?不怕三姑六婆们往你这贱女人脸上吐唾沫?不怕男子汉们嘲笑这做丈夫的“没种”?丈夫要上街去了,家里油盐酱醋缺吗?男的对天问,女的对地答,凭特有的口气进行沟通,旁人不会搞错去瞎乱插嘴的。福清哥这道功夫太深,语音技巧难度太大,恐怕未来会失传。但阿海你搞错了吧,你与那女子之间,什么也不是呢!
老板娘觉得这小伙子是个谜: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还有那少见的英俊福相,确是本地奇货。但他那一身短褂、宽裤,以及他说出“薯粉”两字所带的浓重的牛田腔调,无疑是十足的本地“作田猴”。可是,种田人能天天上店家吃吗?那岂不吃得自家“灶倒烟囱崩”了吗?这是天大的问题,她决计要问个明白。
第四天傍晚,老板娘一见阿海进店门,就从橱里端出两碗什么,倒入锅里。显然,那是她为阿海预留的“薯粉”。她示意女儿看着锅,自己在阿海对面坐下。
终于开始“查户口”了,但是,老板娘提的问题却罕见的精练,居然跳过了“上下五千年”,开门见山。阿海感到问的都是他自身的事,随口就可答出,包括老板娘顺口问及的那无关紧要并非重点的每月“包银”及“花彩”收入有多少,他都答得很精确。自然,小数点以下作了“四舍五入”,这是阿海向二哥郁家贵学的,是不至于不懂的。
老板娘虽然是一句接一句地问,只在听到阿海的父母双方“三代一独子”时,才“唉”地叹口气,别的什么也没有评说,阿海却有当年跟外婆说话时的那种亲切感,这种感觉他已多年不曾有过。
这一夜,阿海心里又翻江倒海。他尽力去找寻老板娘问题的真意所在,但一点也捉不到暗示的影子。阿海坠入无底深渊,望着蓝天祈求赐福。
“福”字号乌龙船油漆干了已下水,阿海今天应可在船上造饭。但明天老板来了就要起航,寄放在林老船东家里的干货食品他要去取回,还要请船老大一起去备些香烛祭品。因此,阿海一早就上岸,顺路在店前买了一串光饼,这早饭、中饭也就解决了。
忙了一天,要起火造晚饭的时刻,阿海却犹豫不决。他好像欠了那母女什么,不由自主地离船上岸。阿海一进店门,便见到老板娘的满脸笑容。他大胆地偷看她的女儿一眼,发现这女子的眼珠不似他印象中的那么明亮。
“你先吃,先吃,吃饱了我有话对你说。”
这两碗“薯粉”,阿海原可三口两口吃完,不费工夫。无奈,林先生要培养跟班,礼仪教训很严,他只好继续老板那套“轻举匙、缓进汤”的程规。老板娘原本对阿海喝汤时不像别人那样放连珠炮似的啪啪响,很不理解,认为有“田客装斯文”之嫌,但她此刻耐心欣赏。
“我说,小兄弟,该成亲了!”在阿海用完即刻,老板娘真正开门见山了。
此言威力如此之大,逼得阿海的全身血流都往上涌。他情不自禁地朝她的女儿瞟了一眼。世故很深的老板娘,注意到了,她心头一震,立即把话刹住。是的,她经验虽然丰富,但也需要时间重新造句。
一阵沉默终于过去了。
“我表妹的女儿与我的女儿同岁,我女儿冬至节后就要出闺,一对枕头套,就是我表妹女儿绣的,那花……”阿海的魂已散了,老板娘还叨絮些什么,他未听进,也与他无关了。
阿海慢慢地抬起头来,凝视那墙上“福”字,好像他的乌龙船已离他远航,帆影在天际间……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此刻潮涨潮落,阿海开口了:
“行船的,四海漂泊,何处为家?时也,运也,命也!”阿海省略了个“缘也”,但那低沉的一字字书语,从他的丹田运出,震撼着这小小的店堂。
老板娘的泪珠,黄豆般地涌出,滚下。
女儿掩面冲入里屋。
阿海起身,揖拳道了声谢,转身出门。唉,阿海,你应当说“别了”哟!
暮色不经过龙江桥,就笼罩了这小小的海口街。母女俩还站在门前,往阿海的去向远望。她俩静悄悄,四下也静悄悄。
店堂虽小,过客却多,母女俩唯独对阿海如此牵挂。是同情?是相似的身世共鸣?是后悔女儿许配早了,错过了这英俊少年?也许这些因素都被加在一起了,但没有人知道究竟。
潮水涨来又退去。讲情理、重义气的海口人,面对着大海,看着那穿梭的风帆,有说不完的骄傲,也有诉不尽的辛酸。这沉甸甸的且解不开的情结,故事实在太多,人们还来不及去编撰“牛田哥情牵母女店”的话本。
拜谢了岸上的土地公,祭罢海神,乌龙船在鞭炮声中扬帆出港。林老船东跟过去一样,双手执三支香,在岸上目送。老人家今天心境复杂,他有一种说不清的亏欠感,因而老泪纵横。终于,他跪了下来,向远去的“我的宝乌龙”磕了三个响头。
五
林继祖的妻子,日前带一班佣人,为每个船员制了一套同样款式的黑色马夹及宽裤,船老大的那件马夹,特选红色。阿海有别于他人,老板娘为他挑了一件儿子穿过的夹袄,内里是绒的,还很新,只因中学生林建新不愿穿那边扣老式样,到了初中二年级,才过一个冬季,这新衣就压箱底了。阿海穿着显得小了些,但贴身穿还可将就。只有船老大怕红色,嘀咕道:
“大男人穿红的?”
“自古道‘红男绿女’嘛,谁说男人不可穿红的?”阿海批驳船老大。老舵手心里明白:今后林老板是不会跟着船出海交易,阿海这小子就是船、货一统的总管,得罪不得。因此他就不再说什么。
“老板说了,大家齐心协力,生意大赚了,个个有赏!”阿海虽然是初上任,但已有了总管代老板说话的口气。
“我们等着林老板赏赐!”有人用戏台上听到的“皇上赏赐”来应和。
“林老板,再添三艘船,那就福、禄、寿、喜齐全了。我们弄个小总管当当,阿海升大总管!”全船的人都乐了。
“福”字号乌龙船朝南向涵江驶去,林老舵手永记当年师傅的座右铭:风大浪必高,不可尽桅上风帆。今日,他上了八分帆,空船稳稳地在海面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