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二郁牛弟在老大郁阿土到外村做长工的时候,趁机睡在阿海床上,免得跟父母“挤床拖被”。他什么事都听阿海的,因此,郁家贵戏称这个老十二是“王伯当死跟李密”。
结拜兄弟中,老大及老四以下各人,虽然晚上挤在阿海屋里瞎闹,高谈阔论什么“论功行赏,大秤分金银”的大话,但白天都去种地,只有老二、老三例外。老二郁家贵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不该在家种地,因此,他的父亲一死,他就把田园出租。可是,他家那两亩地的租谷并不足以维持生计,想要衣食不愁,就得找门路,这就是为何他白天常到街上走走。老三阿海无工可做的时候,也常陪老二上街。这对奶兄奶弟,一个不想种地,一个无地可种,那是最有可能结伴,甚至带一帮兄弟走海、落草为寇的。但世事难料。
“福”字号乌龙船货主林继祖家住渔溪镇林家村,是福清县名士林尚南秀才的长子。林尚南十五岁就中秀才,因此十分清高。但他考举人时,据说因不肯出钱向主考官行贿,虽然是第一卷,却落榜。同村的老人们都说,土地公为之鸣不平,让“地牛”叫了三天三夜,连村民橱里的碗具也惊得格格响。落第举人心灰意懒,自己既然失志也就无意让儿辈去取士,反正家业殷实,田多粮足,衣食不愁。他家到底有多少良田,外人七嘴八舌,也许传说的比他实在的多些。
秀才的长子虽然取名“继祖”,但此子无意继承祖业。他好交朋结友,另有一番志趣,二十岁出头就常离家远游,招了一帮人经商。开始时,他每年秋后自莆田县涵江镇海运龙眼干,即北方人所称的“兴化桂圆”,到福州市变卖。入冬时则自福州运福橘到涵江、厦门。他南来北往,所经海路处处进贡“买路钱”,倒也通行无阻。可是,近来有时会遇到小股散匪,半路杀出,防不胜防。因此,他早就萌生请一两个保镖护航的想法,但举棋不定,主要是担心此举如果对付不了海盗就会更糟糕。他已十几年不到龙田街了,人们不知这位当年常来的名门阔少,今次到此有何贵干。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在饭店刚落座,就遇到“我的徒弟神枪阿海”。不言而喻,他俩一拍即合。
俞老拳师是否有“飞檐走壁”的轻功,由于他每年都有新徒弟出道,因此就成为本镇“店头闲话”里永恒的第一大疑案。因为你不难遇到一个人说“我亲耳听我的亲戚说他亲眼见过”如此这般,却找不到一个“我亲眼见过”的活人来证实俞师傅的确能飞。但无论如何,今天两个银元落袋之后,这个古稀老汉朝着郁家村走去,健步如飞,倒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四十来岁的林继祖,跨着大步好容易才跟上。有老师傅亲自引荐,阿海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护一流水船,每天吃白米饭且不说,还能得五个大洋的包银,天下有这等好事!快20岁的阿海,乐得像个童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傅朝他拼命挤眼,难道五块大洋还能嫌少吗?
三
阿海受聘在船上当保镖,他的职责是很明确的,不必做什么分外事。但自从他头一次护航放了两枪,这“神枪阿海”的名声,就随着枪声与落帆,迅速地在海面上传开。小股海匪一看到那”福”字号三帆乌龙船,便逃之夭夭,谁都不愿意去撞阿海的枪口。至于大股海盗,他们各自占海为王,收了买路钱就保你平安地过他的海域。两股海盗“拼海”争夺海域的事,是不常见的,就连林老板也只偶遇一次,避开了事。因此,阿海在船上本职无事,闲不住就什么杂务都做。时间久了,船工们赌牌九也叫他看茶伺候,这惹得林老板对船工们发了脾气。自然,林老板是很赞赏阿海的,但那不仅是看重他神枪护航,绝对不止于此。
林继祖心中隐藏着难言之痛:他的独养儿子林建新十六岁那年,跟邻村好友林子培一伙人走了,至今音信杳然。要说儿子当土匪去了,那是绝无可能的。他心里早就猜测,儿子当共产党去了,只是不肯说出口而已。他的妻子林叶氏为儿子的事到处求神拜佛,家里供的观音菩萨,自然是天天上香。还有那远近闻名、十分灵验的黄檗山万福寺的佛祖和竹溪寺的张天师,她都经常去许愿,但还是祈不回儿子。林继祖心里明白,入伙共产党的儿子,即使回来了,也不肯跟着自己做生意,倒是这个阿海……
阿海醒来时,发现老板凝神地望着自己,不知又有何见教?自从林继祖对船工们发了脾气,阿海懂得这世界重在“分”字。船归船,货归货,自己是林老板属下,看好货、照顾好老板就是。时间一长,他跟老板说的话也就多了,并大胆发问。因此,他知道林老板去过南洋,二叔在新加坡开车行,三叔在一个叫做邦墩(万隆)的地方开三间店铺。他也自此懂得了外国分好几个,有英国、荷兰国等等。只是新加坡回来的福清哥说的“祖家货”,指的是英国货,不是福清光饼,这一点他想不通,要等老板高兴时,问个明白。在诸多问题中,阿海想得最多也最想问的是:虽然桥归桥,路归路,但桥与路是连在一起的。评话先生也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么,这分分合合也是人做出来的。他想问的话,憋不住了:
“林先生,你为何不把这“福”字号买下来,船货一家呢?”
“买下是不难的,但一年365天,我怎能天天在此船上,要有一个人……”林继祖原来要答出的话是“可以买下,由你看管”。因为,有一次在福州大桥头卸货之后,他带阿海及部分船工上岸,那些船工一下子就不见了。他知道这帮人必是上大桥头“船仔”玩女人去,只有阿海贴身跟随,真是寸步不离。走在挤挤攘攘的大街上,人高马大的阿海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商店里的货品五彩缤纷,阿海何曾见过?这年轻人“肚裆袋”里已有些大洋了,但阿海一件也没买。林老板对这个伙计的评价是:可靠、不贪。加上他在海上的神枪名声,由此人管船,再适合不过了。可是,林继祖想,由阿海自己“出招”更好,那必会加大对他的压力,好让他更有责任心。
阿海到底资历浅,哪里知道老板有如此深沉的城府,便高声答道:
“唉!就算一年有366天,我也可不离船!”
“那么船猴呢?”林老板向船工们瞟了一眼,轻声地说。
“船猴?”阿海的即刻反应是:机会来了,把结拜兄弟们统统叫来,这好比上梁山,大家热闹一场!但他要开口时刻,注意到了老板诚信的目光,因此马上把话刹住。阿海真的冒出一身冷汗,他想到,纸包不住火,老板一旦得知我的兄弟就是快船上的海盗,那岂不砸了锅灶,万事皆休矣!于是他支吾道:
“那不难,不难找,除了老大,其余人只不过是识水性的苦力。”
阿海知道老板不满意眼前这帮船工,便继续说:“我们邻村东家村,航海的人多,找他们去。”
“东家村?”吐了这三个字之后,林继祖就沉默了。
阿海自作聪明,以为老板怕东家村余姓的族人太强悍,将来不好调遣。龙田这天下,街上施、何、张三姓的祠堂坐镇,乡下大体是港头王氏还有薛氏称霸。但对俞、余两姓,有一首顺口溜,用福清话唱来是押韵的:“人则并人未,不是按(要)你是。”因此,阿海鼓励道:
“有俞老师傅从中斡旋,花点小钱,凡事好办。”
林继祖哪有不懂的道理。但不是凡事“钱”字都了得。阿海哪里知道老板另有苦衷!不过,当林继祖含糊地说句“以后再说吧”之后,阿海就不出声了。
但阿海的意见,却促使生意人林继祖在心中打了两天算盘并作出抉择。他把一批福橘交给涵江客户,银货两清之后,空船回到海口镇,就跟海口“福”字号船东谈妥交易,过了订金。
海口船东也姓林,原籍是本镇岑兜村人,说是林则徐旁系后裔。虽然林则徐出生在福州,但祖家人从不放过这同乡的光彩。林老船东今日摆出八仙桌大席厚待继祖,除了因为交易做成,常例礼节之外,还期望能得到回请,以便有幸结识客户的父亲林老秀才。村间人都听说,当年县太爷为求得林秀才墨宝,叫随从备了鞭炮“一声雷”,秀才写一字,“雷”响一声,多气派,多难得。因此,老船东请了镇上的所有名人来作陪,单是这一点就够隆重的了,何况,今日主理的大厨师,是“县城第一勺”阿雅大师嫡传弟子的大舅子本人。他绝对不会让粗菜“蛎猴”上桌的!
林继祖深知,海口人在酒桌上的特点是说不完的本镇名胜古迹:北宋政和年间建的龙江桥,元朝至正元年开镞的岩石弥勒佛像,明洪武年间建的镇东卫城、万安所城等等。老人们不管你听了多少遍,开了口就收不住,不厌其烦地重述着,热心地把你当做第一次听闻,而且旁人还介入补充,没完没了。但林继祖常在此间进出,深知海口毕竟是有许多古迹可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听,要不然,何以“一年走海口,三年讲未了”?这顺口溜的口气绝对不像海口人自吹的。他认为问题并不出在老人身上,如果年轻人有重大建树,老人们嘴里就不可能只有“海口桥,利桥塔”这些古迹。不过,林继祖今天要赶回渔溪,六十里路翻山涉水,如何是好?
真是万幸之至!今天林老船东没等客人开口,做主人的他却先侃起“敝人先祖林公则徐”的丰功伟绩,说得十分简要,几乎跟继祖可以倒背如流的内容无大区别。其间也绝对简洁地豁边,插入一小段山东好汉戚继光率浙江兵马在海口除倭寇的故事。之后,当陪客们还来不及插嘴谈龙江桥的时刻,他就言归正传了,并郑重其事,十分诚恳地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哟!船交给你,还是我们林家的,不可惜!不可惜!”但老人话语的尾声有些沙哑。停顿片刻,他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继祖明白,如果这老人不是因为遇到难事要急用钱,是不会这样干脆割爱相让的。据船工们说,老头子从来都把这艘船叫作“我的宝乌龙”,因为靠它养家糊口,每次出航都烧香,每次回航都放鞭炮。日子久了,这船在老人心中成为宝,甚至是神。
在呷了一口酒之后,老船东平静多了,继续他未说完的话:
“行船靠的是舵手老大,这老大也是我们林氏本家,福厦这一线,他航行了几十年,海路熟得像豆豉,不宜换新手。”之后,他压低嗓子:“至于船工,他们搬搬运运,做完你的工,不偷即可,管他得不得杨梅疮!”老人神秘一笑,立即收拢了嘴。
海口林氏与渔溪迳江林氏不同支系,但如果哪一方出阵与别姓械斗,只要招呼一声,义不容辞,绝对拔刀相助,不过,互相间却无法按辈分称呼。继祖看这老人与自己父亲年纪不相上下,便揖拳道:“遵从世伯教导,晚侄就此谢别!”随之起身离席。对如此热情的长者,继祖很想说出,诸如“择吉恭请世伯屈驾光临舍下,以尽地主之谊”的客套话,但他不敢说。他深知,父亲有多么傲慢,哪肯见没有“功名”,没有太多学识的人。
阿海给老板叫来了竹轿,备了两套人马轮替抬轿赶路。这样的安排,使继祖很满意。老板上轿前,像跟平辈老朋友告别那样,亲热地拍一拍阿海的肩膀,这叫在场的船工们动容。
四
自从当了护航保镖,不论是否出航,阿海每夜都睡在船上。村里值得他牵挂的只有他的那帮结拜兄弟。至于外婆家那间关起门就暗无天日的房屋,除几块床板外,并无什么值得他思念之物。林老板的确是全权付托,一切照阿海的意见办:既然”福”字号已在海上闻名,不宜改字;船进坞整修,新漆依原色;被打了几个小洞的风帆,本可继续使用,为图个吉利,换新。
白天因工匠在船里船外忙着,阿海只好到海口街走走。此地到底是近县城,店里店外,都比龙田街像样。阿海从来未进过剃头店,但这街上不见“肩担师傅”,无奈,他大胆进了“理发店”。他一坐下,师傅就问“理什么式”。阿海其实不知怎么答,但想到了“船照原样修”。
“原样!”
这答复不但得体,而且不让人摸底,阿海过了第一关。
师傅把阿海的头发剪得很短,并让他自己照照镜子。阿海看到镜子里的头像,很陌生,跟在池水里照的自己面孔不完全一个样,但他还是说声“好”。遵理发师之命,躺在“翘翘椅”上的阿海,最吃不消的是那块盖在脸上的热毛巾。他第一次知道别人的汗发臭了与自己的气味不同。不过,师傅轻轻地挖他的耳朵,并用大拇指揉他的太阳穴,用合掌手刀啪啪响地砍他的前额,使他感到很舒服。
出了理发店,阿海感到这世界真有意思:自己在侍候林老板,但那剃头师傅却在侍候我阿海。那么,世上的人,都是互相侍候的。想到这里,阿海十分快乐!
不能回船烧饭,又不敢进饭店,阿海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决定进一家他认准的“薯粉店”。因为他跟村里的结拜兄弟们一起,两次进过龙田镇的同样店铺,自信有足够经验对付店家。这家店由母女俩在经营,母亲总站在老虎灶的两个大锅前,女儿端碗。阿海进门找空位坐下,经验老到地叫一声:
“薯粉一碗!”
没想到那女儿扑嗤一声,笑开了锅,两眼张得大大的。笑声未了,她即问了句:
“牛田哥,要肉粉还是鱼粉?”
阿海招架不住,慌乱中顺着问话的尾声答句:“鱼粉。”其实海上鱼多,他原想吃肉,换换口味。
龙田古称牛田,改名之后口语未变仍叫牛田。龙田人把用番薯粉浆过的带汤肉片,简称为“薯粉”,因此阿海的乡籍随一声“薯粉”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