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面上刮着西北风。
一艘机帆快船打了个转,才张满双帆,也许是机器坏了,一时还赶不上前头那艘看似笨重的货船。眼看着”福”字号乌龙货船张满三帆,破浪前行,机帆船里便传出喊叫声:
“落帆!落帆!要开枪喽!”
顷刻间,海面上枪声大作。
货船老舵手知道船主事先与租船货主击掌相约:按航日收费,行、止听命于货主。因此,他此刻趴在甲板上,依约等待指令。货主林继祖在海上行商有年,此类事遇得多了,虽然听到了枪声一时难免紧张,却并不十分恐惧。他每次都无奈地听命:落帆停航,破财消灾。此外别无选择。但今次他既请人护航,自应听听保镖的意见。保镖阿海十分明白林老板“对付不了就应尽早停航”的交代,但他在听了几声枪响之后,只是凝神侧耳,未即刻作出决断。林继祖看着这位约莫二十岁的大块头年轻人,两腮毛茸茸的胡须连接到鬓角,浓得不能再浓的眉毛下,一对眼睛眯着,其镇静的神态像个老江湖剑客,因而断定这小子有御敌把握。
突然,阿海抓起步枪,猫着身,一出船舱就箭也似的纵身跃到船尾。他俯卧着,举枪眯一眯眼。于是近处过往航船上的人都看到,一艘双帆船随着两声枪响,绳断帆落,在海面上打秋千;远处船上的人,听到枪声才明白,那不规矩的落帆是怎么回事,无不认真地移目远眺那艘”福”字号乌龙船。
枪声停了。阿海站在船尾的甲板上,右手握住枪柄,枪口朝下;左臂略微举起,向逐渐远离的“快船”招一招手。那不是胜利的手势,只不过是说:“兄弟们,对不起了,各事其主!”是的,阿海不问便知,那快船上的人,十有八九是他同村的乡亲。
阿海不但眼神锐利,耳朵也特别灵。他一年只有看几次社戏的经历,却能透过震耳欲聋的锣鼓与京胡声,分辨出三弦琴是否弹走调了。因此,在家乡海域里传出的那几声低沉的老“汉阳”枪声中夹杂着偶然一响的“比利时”洋枪的尖叫,是瞒不过他的。他自幼就在村里的打靶场边看射击、听枪声,一共只有那几把枪,年复一年,早已能做到凭声调辨认出子弹是从哪支枪管里射出的。所以,他此刻根本不觉得是海匪在追赶,倒像是伙伴们在打靶呢。他断定奶哥郁家贵必在那艘船上,但他最担心的是结拜小弟郁牛弟跟着这位结拜老二被自己击中。这就是为何他初次护航,临阵能不慌乱。在他心里,大家都要过日子,不抢穷人就不算强盗,如果不是跟了这位林老板,自己或许也在那艘机帆快船上。这也就是为什么阿海放了两枪,击断帆绳就收手。再说,林老板再三交代:“商场上不可树敌,人货平安就好。”
二
阿海姓王,他从来没忘记自己的原籍是福建省福清县第三区龙田镇港头乡,只因双亲早丧,又无叔伯收养,自幼就投靠郁家村外婆家,如今原籍倒难得有人认识他。大概是天生苦命,元宵节那天,老外婆为他煮了一碗生日兼节日的蛋面之后,就撒手人间,那时阿海八岁。此地穷人多,无处讨饭,因此,当他把外婆剩下的几片“番薯钱”,即晒干的番薯片吃完了之后,只好跟着村里的阿婶、阿姆们,到海滩上摸小鱼、捉小蟹饱腹。在收获的季节,他就扛一把小锄头,自别人收后的田园里,找寻遗落的“番薯尾”,并把那些多半拇指大的番薯,晒干了留作年粮。老天倒也公道,没叫这穷孩子饿死,还让他身上照样长肉。
郁家村虽然穷,但村里倒有个雅称“书院”的所在。阿海听老人们说,多少多少年以前,本村还出过进士呢。这年头村里最有钱的几户人家,已把孩子送到龙田镇小学读洋书了,但一般人家的孩子就在郁氏宗祠办的私塾上学。不过,当家长的每年要交十斤番薯钱作杂费。老师是本村人,虽然是落第秀才,但经书背得很熟。教室分南北两间:南书房为幼学班,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北书房称四书班,读的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一位教师要同时教两个班,郁老师只能轮流讲经,学子们也只好轮流听经或念经。因为阿海不姓郁,不能上郁氏私塾,况且他只有番薯蒂,交不出十斤番薯钱。但那难不倒小阿海,他每天吃过番薯蒂,就趴在书院窗前,听郁老先生讲经,算是插班旁听生。他第一次听到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之后,跟老师转移到北书房窗口听:“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其实对小阿海来说,幼学班与四书班一样,不管老师怎么解释,他都是似懂非懂,反正统统把它记在肚子里就是。因为没有课本,所以他听了不少课,还是一字不识,更不知怎么写出来。
阿海识的头几个字,是在龙田镇“公共厕所”里,奶哥郁家贵教的。那时福清厕所的墙壁上,都写满白字打油诗。有一首“杰作”,全县厕所都可读到:
脚踏两边翘,手捏毛(无)钱票。
身体没有病,哼得唉唉叫!
阿海蹲在茅坑上“唉唉叫”时,面对墙壁,就照奶哥所说的,用瓦片在地上“自左至右,先上后下”依样画葫芦。不出数日,村里各家的墙上都可看到阿海的“书法杰作”。识字的人自然感到这句子不雅,但不识字的人就无所谓了。既然大人可在龙田镇的白墙上写满“仁丹”、“鹧鸪菜”等等大字,小孩子阿海为何不可在村人墙上写小字?不过他写来写去也只有这几个字。
年复一年,小阿海把老师教的经差不多都记到肚子里了,但他还是要继续听经,因为老师说“学无止境”、“温故而知新”。此外,他对老师每学期结束前讲的《增广贤文》特别感兴趣。他认定评话(说书)先生的“自古道”,多半是从这本经里来的。不幸有一天阿海出了问题。原因是老师每隔日都要考学子“默写”,奶哥郁家贵每到此刻都坐到窗口去听奶弟阿海背经提示,因此成绩总是第一名。不服气的学子们也都争先恐后地抢占靠窗座位,这样一来,近视加老花眼的郁老先生终于识破天机,再也不许阿海旁听了。阿海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旁听生涯,那是无奈的事。不过,阿海把这些窗前学到的经典,加上戏台看到的———他认定那是有凭有据的历史,再加上评话先生的诸多警语,组成了满腹经纶,满嘴“书语”,说起话来可以文绉绉,不那么粗俗。他跟大人们一样,知道这世界分做两国:中国与外国。但那外国就是番邦,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不是所有大人都知道。
阿海虽然好学,但有时也觉得学得越多,疑惑越大。那评话先生最痛恨的是“男盗女‘枪’”(福清话“娼”与“枪”同音),使他百思不解。他曾大胆地在散场时去求教,评话先生却用扇子敲他的脑袋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于是乎他把一切都寄托在自己尽快长大。他恨不得一年只有十天,只有一天更好。周瑜十三岁当都督,不同戏班都这么演,是不会错的。他屈指算算,自己也快了。可是,福州来的评话先生每次开场都唱道:“时光流逝,马齿徒增。”他用手指往嘴里摸摸,发现自己倒真的长了不少牙齿,可是还这么穷,这么没出息,难免感到伤心。
一条南北走向的土路把郁家村分成东西两半。同是郁姓族人,村西人多种地,村东人多捕鱼。农闲未必遇上歇海,因此,每年“拳馆”、“枪馆”东西村分别举办。教馆的都是无事村的俞老教师爷,他是公认的龙(田)海(口)天下的盖世英雄,十九般武艺样样精通,比别的师爷多出一般放枪的新法。阿海不分东西南北,有“馆”都去凑热闹。他跟着练了一套“少林童子三制拳”之后,感到乏味并悔恨自己生得晚,不然,必能学到俞老英雄当年“力举千斤,飞檐走壁”的武功。如果那样,自己的本领就跟周瑜“相搏不过田埂”,不相上下了。但也不错,周瑜不会放枪,这使得自己大有机会与他打个平手。想到这里,小阿海又乐了,只不过因年少端枪不稳,况且子弹钱要各人自付,这使得他一时还不够资格上场摸真枪。虽然如此,小阿海还是借木棍学着师傅的身法,馆内馆外,年年岁岁,嘴里不时发出尽量响的“啪、啪”声。工夫不负有心人,在阿海有机会真枪实弹射击之前,已从“形似”练到“神似”老师傅了。
阿海十六岁那年,已长得比村里的大人都高。老人们常说,本村海滩的小鱼小蟹最补筋骨,你看那缺粮的阿海,臂上的肌肉会随着他握拳收缩,多么有力。这一年,他跟着老大哥郁阿土,抬花轿、扛棺材,不论本村外村,只要有机会,都争着去赚几个钱。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反复数着,一天又一天地等着,秋去冬来,终于又开馆了。他在师傅指点下,端起了真枪。一发子弹要带走他多少汗水呀,怎能轻易放出!他按师傅规范姿势俯卧,眯着眼,瞄准,再瞄瞄准。在急迫的呼吸过后,屏息,开响了他平生的第一枪!不知怎么的,他自己好像没有听见响声,或者说枪声没有他平时嘴里叫的那么响,但俞师傅翘起了大拇指。因为第一枪就能打中鹿头靶心的徒弟,阿海算是第一人。原先俞老最得意的徒弟是郁家贵,他是第三枪击中靶心。
在四九即三十六天的“枪馆”结业时,阿海已能多次击中活动靶鹿茸支端的定点,虽然还不能做到“百发百中”,但除了郁家贵心里还有保留之外,所有人都服了。才过了第二馆也就是两年之后,“神枪阿海”的名声,就以本地人特有的传播方式,向四乡八里扩散开了,越远越神。替阿海宣传最出力的无疑是俞师傅,以至于人们一见到他,就先说声“我的徒弟神枪阿海”,以节省老人家重述故事的口水。大家心里都明白,俞师傅是最无私的,他完全是为了“我的徒弟”。不幸阿海名声虽大,但认识阿海“本尊”的外村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本地同名人实在太多,在村里这不成问题,人多的时候,大家叫名字都加个定语:村东阿海、前厝阿海、老阿海、小阿海,如此等等,从来不曾弄错,但出外就不一样了。你如果在龙田街上大声喊叫“阿海”,少说也有三五个来自不同村庄的人回头看你。因此,阿海空有一身好枪法,还是找不到饭碗,还得在家喝番薯汤。那一粒粒可以数出来的白米饭,只有等到给喜家当帮工时,才能尝到。听老天安排罢,也许得等机会下海当“梁山好汉”。自己人自然不应把“劫富济穷”的事叫做当海盗,那难听,该叫“走海”。请记住,走海!
阿海未遇到走海机会。农忙时他到处打短工,闲了就跟结拜兄弟们混着过日子。
在郁家村,结拜兄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形式。除了阿海,村里人都姓郁,他们本来就是叔伯兄弟等关系,为何要重新洗牌,乱了辈分,结拜成“兄弟”呢?说来话长。
不知从哪个年代开始,村里风行自年初四至元宵节,各家轮流吃饭,那就要有十二个家庭参加轮转。每家办一次饭菜,可“闲吃”好饭好菜十一天。这对于一年到头吃番薯汤的种地人或渔民来说,的确是创造性的安排。但近邻往往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未必都能凑满十二家,这就要结远亲了。男孩子过了十六岁若无处结拜就会很孤独。既然找人结拜仅仅是为了那十二天,那么,他们之间可能亲近些,但并非“不同生,必同死”的铁血关系,正月十五之后,就各忙各的事,未必密切来往。
阿海这一帮人,有些例外,他们中的许多人未结拜的时候就常在一起。因为阿海一人为“家”,他那儿可以海阔天空、“七粗八臭”地瞎扯,没大人管。这些人或者因为家贫办不起饭菜,或者因为“正月头”里仍可挤在阿海屋里干聊天,虽然没有饭菜可吃,却也不觉得寂寞,所以都迟迟未结拜。但这帮人中郁大乐是个活跃分子,他不但话多、声腔大,绰号“大锣”,还不甘寂寞,多次鼓动要热闹一场。有一天,他买了一壶番薯烧(酒),约齐了十二个同村小伙子,趁夜黑时刻,到余家村财主哥地里,每人偷拔一捆花生,在郁家村边的墓埕上用稻草烧烤。他们没有“山盟海誓”,也不必上“刀山火海”。十二个人轮流往酒壶里吸吮一口番薯烧,随后一起跪下,对火焰拜了三拜,就成兄弟了。接着,大家七手八脚往草灰里摸花生吃,乐到鸡叫了才散伙。
第二天,郁大乐问了每个人的生辰并依次把它写在阿海家的墙上,他自己排行老五。他是阿海家的常客,有他在,屋里总热闹。
老大郁阿土,比阿海大六岁。阿海外婆去世后,这位当时十四岁的大哥主动来跟八岁的小弟弟合床壮胆。后来,也就是他带着阿海去打零工赚点钱过日子。即使烈日当空的大暑天,他也不戴斗笠,因此脸面晒得像包公。他年轻时跟大锣相反,话很少,常常是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但阿海很听他的,也与他最亲近。
跟阿海亲近的还有两位:
老二郁家贵比阿海大个把月。他母亲分娩后卧床不起,奶水欠缺,把他饿得皮包骨头。阿海母亲回娘家时,见对门这孩子可怜,就接过来喂奶。自然,郁家也补贴她一些番薯钱。就这样,他与阿海同吃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算是奶兄奶弟。他在私塾之后曾跟着父亲到镇小学读过三年洋书,可是因过早失学,进不了村里的读书帮。一年过一年,他只好跟着奶弟阿海,加入这个“做田猴”帮,要不然,正月初四到十五的日子难过。他是这帮兄弟中识字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