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州市往南一百三十华里,福厦公路东边的龙眼树林中,躺卧着一条小街,那是以山洪小溪命名的渔溪街。论商场之繁荣,它可算是福清县五镇之首。福州店、兴化店纷纷在此落户,又为了抗日将公路阻断,车道不通,使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得不在此歇脚,以至街市熙熙攘攘,比战前还要拥挤。但本镇最忙的人,可算是闻人曾殿臣老先生,不论哪一家的喜、丧事,都不能缺他主持。据传他当年秀才落第,他的父亲不得不卖田卖地为他捐了一名监生。但他从来不曾自称监生,这名分是别人叫出来的。开头人们叫他“曾监生”,他不搭理。但叫的人多了,他也不得不答应,毕竟他对人和善,不摆架子。今日他不是为别人家忙碌,只因他儿子的小舅子结婚,亲家翁张雅悟发来十二瓣红帖,所以他不得不进山道贺。张老先生身兼保长及族长,行事周到,专程派来竹轿,并由自称能“百步穿杨”的头号保丁张四带一班人马来迎接,以确保山路安全。如此认真的安排照理是很周到了,不料曾老先生还是担心山路陡峭出问题,特请高个子牛田哥阿海来抬轿,以便轿竿平稳,一路平安。
这天一大早,曾殿臣就穿着主礼制服:长袍、马褂、朱顶帽子,并手捏一本小说上轿。自渔溪街西去,上五岭山之前的地势大体平坦,一路上龙眼树林跟自己家门前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好看,他便进入书中“三国”,随着竹轿荡漾。但上了山,景色就大异了。时值仲春,满山早发的杜鹃花与晚开的桃花争艳,潺潺流水从片片松林中穿出,那正是诱发文人诗兴的环境。不过,曾老一向不善于做诗填词,在私塾读书时,作业请同窗林尚南代笔被老师发现,挨了十大板,如今记忆犹新。但他毕竟也读过不少诗词。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
这像顺口溜,难忘,可是下面一句不易记住,他正在搜肠刮肚……
“谁知离别情?”
阿海听老先生断吟良久,无意中接上一句。曾老回头看了一眼抬轿的,接着念道:“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曾老这次是有意地停下来,掂掂看你这牛田哥有多少斤两。
“江头潮已平。”
阿海随口就接上。
曾殿臣想,你这轿夫,大概小时候把它当儿歌唱,因此顺口就能溜出,此刻老子给你跳几个朝代,看你还能跟得上!因此,他从宋词一跃到了晋辞:“木欣欣以向荣。”
曾老没头没脑来一句,就停下来。阿海明白,这是在考他,却正对了胃口,便立即跟上:“泉涓涓而始流。”
“善万物以得时。”曾老接着念,但阿海沉默不语。老先生以为终于把牛田哥镇住了,十分高兴。要不然,我坐轿他抬轿就说不过去。
“为何不接上?”曾老得意地问道。
“老先生你换字了,我未读过这句子,接不上。”阿海诚恳地说。
“换了什么字?”
“‘之’字被你用‘以’字替,句子不一样了。”阿海答道。
曾殿臣有点吃不准,自知少年时不认真,这下苦了。他只好退一步说:“就算是‘之’吧,你接下去。”
“感吾生之行休。”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阿海是背得滚瓜烂熟,且受林尚西指点,怎么会被难倒。
曾殿臣已感到,与此人比背功恐怕不合算,他转个脑筋,想来戏弄这抬轿粗人。
“我们来作对子玩,好吗?”
“我喜欢读对联,但自己未学过作对子。”阿海如实说。
“不要紧,解解闷而已!”曾老坚持道。
“秀才步月,脚踏秀才。”
阿海差点笑出声来,心想:像你这样有身份的长者,也这么“左道”,出这老掉牙的上联,无非要我对“和尚拉尿……”下面的粗话。我就是不让你牵着鼻子走。因此,他沉思片刻之后问道:“这位秀才成家了否?”
“这跟成家不成家有什么相干?就算成家了吧。”曾老不知阿海问的何意。
“夫人照镜,眼看夫人。”
阿海认为,这么一改,不但文雅了,而且,镜中图像对月下身影,各自隐约但对仗工整。可是曾监生听着却“哦”了一声。其实他只是对新句感到意外,却把阿海“哦”出一身冷汗。阿海注意到原句是用“手捏和尚”来对“脚踏秀才”,把它改为“眼看”来对“脚踏”,显然欠妥。于是他请求道:“蒙老先生点拨,容在下改一改。”
“夫人画眉,手指夫人。”
曾殿臣听了不作声。他认识到阿海很敏捷,作一般对子恐怕是难不倒这小子,应再换个花样。
“我们来作回文对子。”
“回文?我不懂。”
“就是一句话,正读倒读都一样。”曾老解释道。
阿海想起了“兴化兴”、“利兴利”及“福清福”这些商号,因此便答道:“可试试看。”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曾殿臣出的题,都是道听途说的,并未去想句子是否合理。
“上海人吃海水?”阿海到底是去过新加坡,知道自来水是怎么回事。曾殿臣这时才感到文理不通,上了人家当。但他已招架不住了,只好勉强说道:“且不讲文理,只对句子!”
阿海在新加坡养伤期间,当地的华人报纸,不论新旧,见到就读,连外埠的《光华日报》也不例外。因此,他知道现今中国的蒋委员长是浙江人,曾在江苏省上海市拜黄金荣为师,浪迹十里洋场。那么,有了:
“江浙出头鸟头出浙江”
其实阿海的对句,只是读来通顺,其动词与上阕尚欠对仗。但曾老夫子听不出毛病。想到昨晚酒桌上郑老出的这题目,大家都对不上,后来郑老说这是他的儿子从上海带回来的,并说上海人自己也对不上,这抬轿的却能随口应和,我曾某要小心了。但他觉得,至少我应表明,知道你这“鸟头”暗指谁。因此,他用随意的口气笑道:“你这小子好大胆!”
“这里不是山高么?”
阿海自然不必点出“皇帝远”的,他不认为曾监生有那么笨。这时,曾殿臣觉得面子下不来,还要设法难一难这抬轿的,打个“平手”才好。因此,老夫子耍出他老师教的“绝对”来,让这抬轿的掉进无底洞:“六木森森,杨、柳……”曾老要继续把树名念下去,但阿海立即想起曾殿臣的老同学二叔林尚西的教导,便急忙阻止道:“神仙对不得!”阿海继续说:“你用数字作对,可以譬如说‘六木’对‘五金’,‘四海’对‘三江’;但作为具体数目来解,就绝了怎么对都是长短脚,跛行,还能工整吗?”
用诗文难不倒阿海,老监生黔驴技穷,几乎以请求的口气说道:“不说什么诗文了,我做谜给你猜!”
“什么谜?”
“我一脚踏在豆腐上,豆腐不烂,为什么?”
“你另一脚踏在地上,地不沉!”
曾殿臣用自己肚子里的这些“草料”,摆不平阿海。他感到十分无奈,又怕对方反攻,到时就更下不了台,还是趁早收兵吧。老夫子承认:论学问我曾某应当给这个轿夫抬轿。但我爬山都难,别说抬轿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人世间就跟这山路一样的不平,坐轿、抬轿是看各人的福分,还有祖上积的德。因为林秀才架子大不轻易出场,他的族侄孙正牌监生林克康路远请不到,这渔溪镇“主礼”、“主祭”好事就轮到了我。他进一步想,这牛田哥祖上或前生必有什么罪孽,正所谓:“为善不昌,祖宗必有余殃。”今生劳苦是上苍所罚,也就是命定的,学问再好也没用。这么一想,他倒心安理得地坐在轿上,只是不敢再卖弄文墨了。到了下坡的时候,阿海抬前头。山路陡峭,曾殿臣往下看,心里有一点害怕,就更不敢说话了。
二
张家村地处渔溪镇的西边,离莆田县境近些,入永泰县境的路途并不比上渔溪街远多少。它的西方,就是有名的“四洋”,那是共产党游击队活动的地方,有人说就是司令部所在地。张家村周沿的深山密林,是土匪阿头帮出没的地盘。族长兼保长的张雅悟周旋在警察、游击队和土匪之间。由于村舍是山石砌成的且多半人家都自备枪支,造就了村庄易守难攻的态势。因此,三方面势力都不敢小看这个村庄,但张雅悟对哪一方都不肯得罪。今日他请了各方客人,明的暗的都有。熊飞所长带了十名警察来贺喜,全副武装,那自然是明的了。
由于张雅悟名气响,他为人也慷慨,接亲的礼品绝对不会短斤缺两,因此,就像曾殿臣所预计的那样,女家很合作,花轿顺利地抬回张家。
婚礼在曾监生的主礼下,拜天地,入洞房,万事如意。此时,所有客人都退出大门外,让帮厨们整理椅桌,摆上餐具及干果,无非是瓜子、柿饼、花生、桂圆,外加时新的糖果、香烟。这样,在酒菜上席之前,贺客们嘴里就“喜”个不停。
照规矩,一俟新郎的母舅进大门,客人们即随后鱼贯而入。待母舅在厅左首席大位坐定,大家便可各就各位。那流水席的第一道菜,要等母舅先起箸,第一轮酒也要等他先举杯,之后,大家便可随意饱尝佳肴。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十欢锣鼓”的《百年和好》乐,奏了一遍又一遍,还不见母舅人影。宾客们多是连早饭都省下,期待这难得一饱,此刻饥肠辘辘是可想而知的,抬轿走山路的阿海就更饿了。张家老少都急得如热锅蚂蚁,着人四处寻找。张老先生不断揖手向客人致歉,并着厨房煮两桶切面让客人充饥。
曾殿臣为排解张亲家尴尬场面,便安慰道:“亲家翁不必介意,喜事喜事,多一桩事,多一份喜。可把‘舞狮贺喜’提到酒席前举行,在下料定‘喊阵锣鼓’一响,舅爷必到来。”
张亲家听他这么说,也会意地笑了。
今日张家请了两支舞狮队。一是本镇水车乡“金狮队”,一是莆田城外的“麒麟队”,各自都号称“天下第一”,必有一场热闹可观。
金狮队在锣鼓喊声助阵之下,抢先出场。他们耍起“双狮戏彩球”,时而奔腾跳跃,时而翻滚喜戏,十分生动活泼。特别是那个狮子搔痒动作,引得满场哄笑、喝彩。接下来他们本队人马一分为二,棍棒刀枪对阵,“杀”得让人有点心惊肉跳。据说如果在日落后表演,便可看到“刀光剑影”,火花迸发,更为精彩。
麒麟队一出场,即叠起三张八仙桌。两只麒麟同时由高处翻身落地。一只站立不动,另一只屁股落地。喝彩声过后,金狮队中传出一句:“屁股落地,失招!”
“这是坐喜,你福清哥懂吗?”麒麟队师傅反驳道。
“为何只有一只坐喜?”金狮队师傅接口攻击。
“你福清哥公的也能坐喜?”此话有点刻薄了。
“你兴化兄公母不分!”此话不仅说那两只麒麟相貌无异,也讽刺有些地方,男人在家带孩子,女人出外劳动。
放开嗓门之后,乡骂“三字经”就出口了,接下来两位师傅拳脚对阵。金狮师傅施展“蜘蛛牵法”,左腿曲屈坐地,右腿伸直,准备横扫近身者腿脚。福清哥都说“南少林”是在我福清东张“少林村”,我这“弓步”拳术是南少林嫡传。莆田人都说,南少林在我城郊,破你蜘蛛牵法,易如反掌。因此,麒麟师傅用“饿虎扑羊”法入阵,双腿朝天,叫你扫个空。这样一来,两人就在地上打滚,厮打得让人看不出什么章法。随后他俩又都立起来较劲,拉扯着都不肯后退。观众自然喝彩,打得越激烈越好看。只可惜没有师傅号令,徒弟们虽然都在摩拳擦掌,但未敢入阵,不然必更好看了。可是,喜主张老先生急得满头大汗。这分明是田头打架,哪里是表演!伤了一方,我这喜事岂不……他惊慌地看了曾殿臣一眼,无疑是请求解套。曾老夫子本来也为此不安,此时,便顺水推舟地喊道:“表演得都很精彩,可以收手了。”但他此话不起作用。因为,不仅头彩二彩的彩金相差一倍,日后江湖上的声誉更要紧,所以两位师傅还是纠缠在一起。说好听点他们是“棋逢对手”,说难听点也可叫作“半斤八两”。但解不开怎么办?
阿海吃完两大碗卤面,走过来看看为何大家不喝彩了。曾殿臣朝牛田哥看一眼,心想:你会做诗、会抬轿,拳术未必行吧!阿海以为老夫子向他使眼色,求他出面排解。因此,他拨开人群,一个虎步入阵。人们还没看清他怎么出手,却见两位拳师往外闪开,都差点跌倒。观众更是一阵喝彩。可是阿海却揖拳客气地说道:“两位高手都得头彩,还不赶紧领红包去!”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他的怒目直逼双方。阿海显示实力又给面子,两造自然都趁势收兵。这时,张老先生擦一擦额头的汗,定神看到他的妻弟在人群中,便与曾老耳语几句。
曾殿臣点了点头大声喊道:“请舅爷……”
“且慢!先‘谢吉’贺喜!”
张四此刻跳了出来。他别出心裁,在一百步远的树上挂了两颗橘子作“谢吉”用。福清话“谢吉”与“射橘”同音。他已练了几天,感到大约有四五成把握,别的保丁连一成把握也不到。因此,他认为这是自己“百步穿杨”出风头的机会。
张四让其他保丁先试,之后自己才出场。他连开五枪,把一盒子弹都打光了,却连个擦边的也未出现,远不及昨晚预练的结果。既然要求个吉利,大家都希望有人能出手打下橘子,自然都把目光转向警察所长熊飞。因为谁都听说,熊所长枪法了得。他在追赶土匪时,第一枪过头顶,第二枪过耳边,如果土匪还不听警告,那他的第三颗子弹就来掀头盖了。熊飞是个基督教徒,他知道自己的枪法火候。但传说对土匪俱威慑之功,他自然不应去“谦虚”。但他这时却在曾老耳边轻声说:“政府官员,不便出手。”
阿海倒是手痒了。他接过张四的比利时1933型步枪,只上了两颗子弹,说声:“让我碰碰运气!”
只见他眯一眯眼,两声枪响,两颗橘落。人群把阿海围住喝彩,但阿海大声说:“应当向张老爷贺喜去!”
喜宴终于开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