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自从那次见到林孝祖的冷面孔,阿海就不轻易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己跟林继祖当护航保镖或总管的事。他明知二叔林尚西人很好,但觉得不说还能维持这有限的交情,说了也许就断了线。事情就像平常人的生活经历那样,不能回过头来假想。比如说假想林继祖一接到三弟的信就回国,路过新加坡必遇到阿海;比如说林继祖知道阿海是他的女婿,如此等等,那么,阿海今后的历程,很可能就是众多的印尼福清哥纺织大企业家之一,说亚洲纺织大王就是他王阿海,不是别的福清哥,有何不可?但此刻,阿海的行装已打了包,装满两大藤篓,买了船票之后剩下的钱,跟上次沉船后回老家时差不多。
阿海离家的那一天,依妹扎了一捆麦秆,一共三百六十五根,每天睡前抽掉一根。麦秆还剩下五六十根呢,丈夫突然在她面前出现,那不是做梦,是真的!她忘了或根本不理会老祖宗有什么规矩,居然扑到丈夫的怀里,哭了。邻居这么多人看热闹,真不害臊!
跟天下人一样,阿海和依妹这对小夫妻,小别重逢胜新婚,有说不完的话。但来看阿海的哥儿们少了。老大郁阿土还是那么默默地坐着。阿海给了他一块布料,加上毛巾、肥皂等等,还给了“三炮台”、“哈德门”、“555”牌香烟各两包。
阿海问阿土哥,兄弟们都到哪儿去了呢?阿土哥只知道,郁家贵带牛弟走海去了,还没回来过。老哥还含糊地说了句:“噢,他走前,你嫂子天天来陪依妹睡。”这话并未引起阿海注意,是老哥他防着家鬼!阿土接着说:“老五大锣到白犬岛,可能也是走海。其余人外出,到哪儿并不清楚。”
阿海感到“草莽英雄星散”,世界变了。
阿土离开前,阿海说:“明天请嫂嫂一道来,你们替我去买两担番薯钱,一担你挑回家。”
阿土哥点点头,也没说个“谢”字就走了。
阿海为依妹买了里里外外几套衣服,还有难得一见的金耳环、金戒指。依妹见了这些宝贝反而害怕,但不知怕什么。或许因为做穷人最不怕死,最不怕抢,但这几件金首饰,依妹就不再穷了么?她不曾这么想过,但还是害怕了,或者说是紧张了吧。
两小夫妻一起出门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老外婆。老人家自然很高兴。她拿着阿海为她新买的老花镜,凝神很久,仿佛不舍得把旧的换下,但戴上新的,的确是明亮得多了。老人家像是要交代什么事却欲言又止。阿海是注意到了,但不便追问。
从外婆家回来,阿海决定应尽早去拜访海口那母女俩。他整理好一个小洋布袋,装满了衣料、毛巾、肥皂、针线等等,还手脚利索地塞进一副小小的金耳环。虽然已经过午了,但阿海想,下午客人少,正好可多谈谈话。依妹当然愿意跟着去海口。她想过几次,要做两双布鞋相送。她认为,丈夫应当多一家亲戚走往,但外婆总说,等阿海回来再去不迟,这事也就搁下来了,今天可趁此机会,量一下她们母女的脚样。
阿海进门时,老板娘木然地对他看看,冷淡地说:“噢,来了。坐,坐。”
阿海眼睛扫了这小店堂,只见老板娘身边的一个十三四岁姑娘,不见美玉。老板娘默默地坐着,使得阿海设想着各种可能发生过的事,但最大的可能是:她的女儿嫁人了,但女婿不称心。
老板娘终于请他们到里屋去谈谈,并交代那女小孩,端两碗肉粉进来。
一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涨潮的时候,薯粉店里客人不多。几条汉子进门来对美玉说:外面有熟人来看你,请你出去一下。美玉疑惑地走到门外,见郁家贵远远地站在那儿。她觉得这很无聊,但就要转身回店时,几条汉子把店门堵住了。有个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们有枪,请你跟着走,莫做声!”
陈美玉吓得腿都软了,但还是被挟着往前移。美玉母亲出门看时,见一帮人架着她女儿走远了,便大叫大喊地拼命追赶,但哪里赶得上。那帮人把竹篙往岸上一撑,船就离了岸,丢下美玉母亲在岸上号啕大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好心的陪她到警察所求救。警察倒也真的到码头来,并认真地往远去的船开了两枪。不过,那驳壳枪声,听来很像送行的鞭炮。
老板娘连店门也不开,日夜啼哭。林老船东老夫妻以及他们的女儿们,都不断地来安慰。各种各样的消息在海口街传开,最多的说法是:被海盗王渔溪郑德民抢去做四姨太。美玉母亲在出门追赶时,并未在人群中认出郁家贵,因此,她的泪水随着传说流个不止。
大约过了十多天,美玉母亲才收到一封信。她读过三年书,这纸上粗浅的句子她都明白:“岳母大人敬禀者:美玉已与小婿在海上完婚,衣食富足,生活快乐,请岳母大人免挂念。等到和平了,我们会回来供养你老人家,请安心。女婿 龙田镇郁家村 郁家贵 顿首”
老板娘这才知道,抢走她女儿的不是郑德民,而是老相识郁家贵,这总比外头传的消息好一点。她知道女儿并不喜欢这个人,但米已成饭难更改了。想到了姻缘天注定,也只好如此了。因此,她又把店门开了,请个娘家的小侄女来做帮手。可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她还是要翻来覆去地想:做夫妻是天长地久的事,这郁家贵将来会对我女儿好吗?做海盗的都没有什么好结局哟。她不知道郁家贵指的“和平”是怎么回事。她期待着能尽早见到女儿,因此也顺带着期待和平。
阿海夫妻俩能给老板娘的安慰是十分有限的。依妹不知底细还可多说几句,诸如“女婿未来会有良心,会供养你老人家”之类的话。但阿海对“余家鬼”满腔怒火,是说不出类似的安慰话的。他把礼品留下之后,就告辞了。
但阿海行前还是留下一句安慰的话:“我们会常来看望你!请心放宽些。”
一出店门,阿海就怒不可遏,“土匪、强盗、不要脸”等等骂个不停。依妹吓坏了,想安慰丈夫,但不知怎么说好。她想来想去,却说出她最不该出口的话:“抢亲也不是那么坏的事,你不也……”
“怎么可以比!”
阿海话出口了,才去想他自己与郁家贵的“抢”,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
“我用大轿,我请唢呐,照规矩抢亲。他呢?他们是绑架。用枪,你懂吗?”美玉母亲并没说用枪,但阿海不问便知,海盗上岸必带枪。
替阿海辩护的人可以说出更重要的一些区别:依妹事先不知道,因此不曾说过同意,但也没说不同意,美玉是明白无误地不喜欢郁家贵;阿海留有余地,如果依妹与她的外婆不同意的话,阿海他们会礼送依妹回去,不会勉强,但美玉是无权说不。可是,都是抢啊,其间到底有否根本区别,恐怕会众说纷纷,莫衷一是。
阿海并无能力把美玉救回来,还不知道郁家贵的窝在哪儿呢。牛弟这小子也不回来,替他买的一双皮做的鞋,是没法给他了,他们也许都在南安堂,在郑德民手下吧。他们人多,号称三万人众,我阿海一拳难敌四手,也只好暂时搁下。
阿海又面临何去何从的问题。自他跟了林老板之后,就决计不走海,不再去想“劫富济穷”的勾当。他记住老板的话:劫一家富,是救不了天下穷的;劫天下富,倒头来可能天下都穷。他听说福清有共产党,却不知他们在哪儿,更不知他们干什么。官府的差事,轮不到阿海。这龙田镇,凭拳术,恐怕没人能摆平阿海,但阿海缺乏系统套路,一馆至少三十六天,天天要教人新花样,他认为自己做不到。阿海背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文章,可能比小学乃至中学老师还多,但阿海没有学历,也没有能力站在课堂上,把三言两语就说完的一篇文章,讲解几个钟头。他翻过邻居小孩的课本,看到上面写着:“小小猫,跳跳跳。小猫跳,小狗叫。小弟弟,哈哈笑。”感到这都是孩子知道的事,有何可教?它比《三字经》差远了。想来想去,阿海无奈,还得靠肩膀去养活这个家。
趁着手头一点钱还没用光,阿海又拿起他的两头翘的扁担,沿着老路去砍柴。他照样在渔溪街头的打铁桥边歇担,买两块光饼。
“牛田哥!”
阿海回头看去,这次叫他的不是接水阿秋,而是一个肚子大大的斯文人。
“你会扛轿吗?”斯文的老先生问道。
“会,竹轿、大轿、花轿都扛过。”阿海自我推荐,差点说出也会“扛棺材”。
“我后天要进山吃喜酒,当天赶回,需要一位高个子的,上山时抬后头,下山时抬前头,这样,轿子就平稳。”阿海一听便知这是老坐轿的大老爷。
“可以呀,只要不耽误我砍柴。”阿海十分婉转地要价。
“那自然,不能叫你白辛苦。这样吧,往返每趟我给你各一担柴的工钱。喜家给你的红包,是多是少,那就看你的福分。啊,还有一顿好饭菜吃呢!”
抬轿的工钱按柴火价钱,是算得很苛刻的,红包是个未定数,这条件并无吸引人之处,因此阿海未立即答应。但他走开之后想了想,渔溪这地方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抬轿也不失是条出路。
“好吧,我来。”
“我要赶一清早上轿,你明晚要就近住在街头轿馆里。噢,你明天可顺肩挑一担好柴到街后曾家大厝,我买你的。之后,我会差人带你到轿馆住宿。”
阿海从此当轿夫了吗,并不一定吧。但从此龙田不见了王阿海,渔溪却出了个牛田哥。是喜是忧,是祸是福,看上苍的安排了,能由阿海自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