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殿臣与熊所长客气了好一阵,才坐上首席二位,与坐大位的舅爷面对面。他抬头瞟了一眼这“山猴”,不禁扑嗤一笑,但即刻觉得失态,赶紧用手绢掩嘴假咳一声,心里却嘀咕道:“你这小子,张家何曾亏待你,只不过你在山沟里从来不被人看重,今日不肯放过这百年难得的好机会,要摆个架子,出一次风头而已,可苦了老夫!
是的,山区落日早,喜家都希望尽早开席,让远道客人也能在天黑之前安抵家门。这下怎么办?曾老夫子为今夜发愁,他一辈子也没睡过别人的床铺,但这三十多里的山路,天黑了能走吗?喜宴变作闷酒喝。他应酬多,山珍海味吃得腻了,不在乎这乡下土厨烧的饭菜。但他是上宾,他不动筷子,别人自不便多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流水席一盘一盘地端来又端回去。人们大概也因此不断地向曾老敬酒,并为他夹菜。他无奈地被塞满一肚子食料。他是不能离席的,因为他的举动很可能诱发舅爷起立,那么,这喜宴就此中止了,这是他最熟悉的礼节,真是欲罢不能。
曾殿臣斜眼看一看设在大门边小厅里的轿夫、吹唱席,那儿只有几碗大鱼大肉粗菜。他心想:这牛田哥绝顶聪明,张亲家怎么请,他都不肯上正席。不包贺礼上正席,那红包就没有了。他凭经验猜得出,今日这小子所得红包必特别优厚。
今天酒席上大家谈论的,都是什么“牛田哥一拳解双乩”(福清人称拳术套路为‘乩’),还有“神枪牛”等等,让阿海出尽风头。但老夫子想:若不是我曾某慧眼识英雄,你今日还在砍柴呢。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曾某最佩服的,是你肚子里的货色。
熊飞所长很谨慎,吃了第一道菜表示领情之后就离席。因为他公务在身,要赶太阳落山之前出山,以防万一,主人自不便强留,食客们也不致误解。所长临行前特意问了阿海的姓名,之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后会有期!”
曾殿臣陪张雅悟送客,见此情景,心中猜想:所长似乎要重用这个牛田哥,如果他得知此人文才比武艺更出众,那么,势必委以高职,当个警长什么的。
“凭良心说,这个牛田哥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当所长、镇长也不为过,此子前途无量矣!”曾殿臣回到席位时自言自语。
同席有人听了应和道:“你老人家的一个轿夫就如此出众,府上真兴旺呀!”这本是奉承话,但曾殿臣听了倒很尴尬。
酒席的最后一道菜,那碗甜羹终于端出来了。鞭炮声随着“十欢”乐,噼噼啪啪地响起。曾殿臣赶紧离席,极力装出一副笑容,揖手向亲家翁道别,并说了几句他自己明知是陈词滥调的吉祥话。亲家翁知他不肯过夜,早就为他请了十名保丁护轿,火器计有湖北汉阳及福建峡阳兵工厂造的步枪各三支;比利时1933型的步枪两支;驳壳枪两把,其中领头阿四的那把是二十响的。照明方面有灯笼六盏,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对“高照”,即用木棍举起的大灯笼,那通常是游神时才用的,但贴上“张”字,让行人老远就看清,省得阿头他们误会。每个保丁还身背一支五羊牌的三节头手电筒。这些装备足以吓阻小股散匪来“打野鸡”,也不怕华南虎出来伤人。
曾殿臣上轿前,拍了拍阿海的肩膀,并诚恳地说:“难为你了!”阿海不知此话何意,眯着眼笑道:“请老先生放心上轿吧!”
三
阿海把轿子扛上肩膀的时候,太阳离山顶还有半根竹竿高,可是他一进入林径,天地就显得阴暗了。
曾殿臣已有几分醉意,靠在轿上看着眼前那单调摇晃的灯光,很快就入睡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鼾声,给这夜间的山径增添了多少凄楚的气氛。不过,在张四等一班人马的护送下,竹轿在山路上缓缓地走了约三四个小时,倒也平安无事。不巧在出山前,天公不作美,下了一阵暴雨。老夫子立即感到手脚发凉,肚子翻腾难过。出了五岭山就是平地,阿海叫搭档抬轿的,一起把“吃奶”积下的后劲都使上,快步抬老夫子到家。曾殿臣一进家门,就把肚子里的存货统统吐出。
在他服完夫人送上的一碗姜汤,喘过了一口气,便对夫人交代道:“给那位扛轿的牛田哥,煮一大碗蛋面让他吃饱。要留他在我们家过夜,住东客房,不可再叫他住轿馆了。客房里点一盏亮的洋油灯,你到进善房里,把那本《古文观止》交给他。”
老先生仔细地交代了留客事项之后,试图好好地睡一觉。但他周身酸痛,辗转床笫不能入眠,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曾老夫人托过当夜回山的张四传话,着儿子天亮后即刻赶回。
阿海当夜根本没有入寝。他推开东客房门时,以为走错门槛,回头看着老夫人。曾老夫人会意地说:“就是那间,请进去!”
原来,曾家虽然破落了,但特别爱面子,要保持“靴破底厚”的架势。他们把全家最好的家具、被褥等都用来装饰这个专供贵宾留宿的东客房。其实,这房间的利用率很低,几年前的一个中午林尚南在此养神过一次,近年也只有亲家翁张雅悟以及进善的直头上司县教育科督学刘某来住过。尽管如此,曾家对此客房,还是像对待庙堂那样保持其尊贵。阿海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门。他以为像曾老爷这样的大财主,恐怕连柴草间也比我阿海的住房高贵。但他觉得让自己这一身臭汗弄脏了这么贵重的被褥,实在过意不去。他用手摸一摸被面,不料那绸缎被面跟着他那粗糙的手指抽丝。阿海感到自己很可笑。虽然很疲倦了,但他仍无奈地坐在桌前灯下,翻开《古文观止》,开始了长夜的“温故而知新”。
阿海在座椅上打了个盹起身的时候,已见有人请来了老中医,他便随医生进入曾老卧室。俞医生至床前诊脉,一触即感老友身热较著,见其汗泄不畅,咳嗽带黏痰。又听其诉头涨周身酸痛,鼻塞,口渴欲饮,视舌苔见薄白微黄,脉象浮数。考虑到老友也曾读过医书,因而对他说道:“时值春季,又系酒后受风,症属‘风热’,宜以‘辛凉解表’治之。我来开一剂‘凉茶’(忌讳‘药’字),加一味‘荆芥’,以助疏解之力。”
曾殿臣是深信俞医生医道的,自然同意并致谢。
阿海遵照曾夫人嘱咐,拿了处方到”恒源药店”取回三帖中药。随后他便对曾殿臣说:“吃了凉茶,出一身汗就会好,我今日先回牛田,明日再来看望你老人家。”
“请等一等!”曾老说着,便招呼夫人近前耳语。夫人取来一个红包给阿海。
但阿海哪里肯收,并说:“张家已付轿工钱,并给我大红包,这都是托你老人家之福。我是个粗人,蒙老先生一家以上宾之礼,盛情款待,实感激不尽啊!”说着便揖拳告辞。
阿海回到家里跟依妹说,他在渔溪认识一个名人,或许会找到头路(工作)可做,至少在那儿扛轿也比砍柴赚钱多。丈夫出外赚钱,做妻子的自然能理解。她还想到:丈夫今后在渔溪谋生,去海口的机会就不多了,今天应当一起去看望阿姆。这意见阿海自然同意,便即刻与她到龙田街买了一包南枣作“面前礼”,径直往海口街去。
阿海自薯粉店门前往里看,意外地发现美玉在店堂里。今次美玉见到阿海,心中仍然难免一阵悸动,但已不再回避了,还能主动地招呼并请他们到里屋去坐。美玉淡漠地但如实相告了自己跟海盗们在一起的行踪:多半在船上,有时也寄居在岛上,但郁家贵从未离开过她。这次是家贵要出远门执勤,不能带家眷,而他又不肯将自己女人交给岛上朋友照顾,只好趁夜晚涨潮时候,将她送回娘家暂住。如此云云。
阿海从美玉的言词和平静的语气中感觉到,她并不为自己“脱离虎口”而庆幸,还多少在替“家鬼”的安危担忧,这使他有些莫名的失望。
老板娘因店堂忙,只两次进来打招呼问好、请吃薯粉,并未坐下来谈话。
阿海告辞前,美玉说:“有个叫郁牛弟的,经常提起海哥。这小弟重人情,知道我认识你,便很照顾我。”
阿海其实是很想多了解一些小弟的情况,但他此时的心境,使自己没有兴趣多说话。他一时也未去细想,郁家贵如此郑重其事地安顿妻子并“要出远门执勤”,是件什么样的大事,与他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阿海离开曾家不久,曾老就服了汤药,并于傍晚熬了药渣再服。但他的体热不退反升,烦热恶寒,至午夜已难平卧,张口呼吸还觉气短。次晨也就是发病的第三天,俞医生不请自来,毕竟是老朋友。
曾殿臣的独养儿子老七曾进善在父亲发病的次日就赶回家。今日他见这位世叔医生在脉案中写了:“……热为寒遏,少汗,咳逆,气急,痰稠,肺热素盛也,宜加石膏、麻黄以清宣肺热。”
可是,老人服药后肺热仍不散,频喊胸痛。
阿海再到曾家时,老夫子仍高热且已数日饮食不进,口烦渴却茶饮甚少,时睡时醒,梦话连篇。他心里十分地焦虑:此生有幸结识这样好的一位长者,难道他就此一病不起?!眼看着俞医生每日来复诊,修改处方,加减药味,但病情却每况愈下。他十分懊恼自己不通医道,无能为力。
曾殿臣病至第五天,梦呓尽与老祖宗对话。这不祥之兆,使一家人都极为恐慌不安。
曾殿臣病重的消息传到林秀才那里。他那天正在观赏长工们在门前地里除草,见稻秧一片葱绿,生机盎然。但他转身却见龙眼树叶纷纷落地。“这叫做推陈出新哟!”老秀才自语道。秀才愈老愈常于回首往事:每遇春时,私塾都有三天假日,与同窗们去石竹山祈梦,黄檗寺求签,虽然都不信佛但儿戏一场倒也有趣。最难忘那九龙山踏青,曾殿臣往往是一马当先,自己则上气不接下气地勉强到达山顶。如今学友们纷纷凋谢,剩下曾殿臣也已卧枕沉疴,来日无多了。世事沧桑,不胜凄凉!他决定明日一早去见老友最后一面。
林尚南的大轿在曾家门前落定时,阿海陪进善去搀扶秀才到客厅。林老要求免去敬茶等礼节,让他先去病榻前探望。
进善跪在床前的踏板上,轻轻地呼叫:“老爹,林世伯看你来了!”
曾殿臣张开眼睛望着老友,欲哭无泪。好半天他才伸手指着儿子,说声“托”字。老头向老头托孤,是何等无奈的事。但他心目中的儿子从未长大,不托如何瞑目!
林尚南此时眼眶虽然已红了,但强忍住泪水说:“安心养病,待我与俞医再商治则。热症用凉药,辨证多有余地。”
林秀才敢用这般口气说话,并非狂妄。此君自幼聪明,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又加勤奋,博览群书。《灵柩经》、《金柜要略》、《伤寒论》、《本草纲目》等等他都精读;许多汤头歌诀至今仍能朗朗上口。论医理,他比一般医生高出一筹,只缺点临诊经验。在渔溪地区,唯有俞医生敢在他面前探讨辨证论治,其他的医生都退避三舍。江湖郎中见到他更是惶恐不安,只缘他那句“庸医杀人”太厉害。由于怕林老秀才发难,渔溪中医多不写脉案,仅留一纸处方,让林老头子无从查证。但俞医生例外。
林秀才回到客厅坐定,进善奉茶并致谢。阿海眼看进善,手指桌上那一沓纸。进善会意立即奉上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