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海拉包月之后,那位英国红毛番仔见人就吹:“我的黄包车夫是新加坡跑得最快的。”番仔们见到他的车夫人高马大,也都服了,只有一个荷兰人例外。那年头,荷兰统治着邻国印度尼西亚,因此,他们在那个地区,也是盛气凌人的,酒喝多了哪肯让英国人!至于他们为何要拿各自的黄包车夫跑得快慢来见输赢,众说不一。有的说为女人争风吃醋,有的说是赌钱。荷兰人的包月车夫是个广东人,个子比阿海小一号,但他跟东家多年,会讲些荷兰话,因此,他事先明白比车的全过程。
到了比赛前一天,英国人才让阿海把他拉到车行。二叔总算搞懂了怎么回事,转告阿海:明天比赛,跑得快的有赏。阿海想,还没见过这里拉车的步子跨得比我更大的,比就比吧。阿海答应了。
那天围观的人自然很多。阿海一开始就把那个广东人抛到后面,有时二十步远,有时离得更远。但那广东人有时也接近阿海。阿海一见他靠近,就拼命加速。阿海不知该跑多远,大约过了三刻钟,那广东人就保持与阿海不出三步的距离。阿海感到威胁很大,但怎么加油都无法把距离拉开。接近一个钟头的时候,阿海已气喘得不匀,步子乏力,咽喉里有一股腥气。这时,那位荷兰人用怀表往他的车夫眼边晃一晃,那广东人便一溜烟地闯出去,一下子就把阿海抛下十几步远,随即一路领先,在一面白旗举起处停车。
阿海气喘呼呼地到了白旗处,刚停下来,那英国佬就往他背上踹了一脚。阿海趴在地上,眼前满地是血!
看热闹的人把阿海扶上车,拉到福兴车行。二叔吓坏了,赶紧叫人去请西医来打针。那洋医生打了止血针后说,最好是送医院继续治疗。但由于拉车的同乡兄弟们日常送了很多病人进医院,又看到太多的尸体从医院出来,因此,他们认定:穷人有病不应进医院,除非要去作试针送死。他们的这一看法与二叔大相径庭,而且很固执,致使老人不得不让步。
阿海醒来的时候,日子已过了两天。阿梅老板每天来喂他三顿米汤,西医也每天来打针发药片。拉车的朋友主意多,几乎天天都有人带最有名的“唐山中医”和跌打伤科医生来,或号脉或灌草药汁。阿海枕头底下的“腊币”,随着“医生”们频繁的主动关心,以相当快的速度减少着。如果不是二叔来发脾气、说重话,再不许乱吃伤药、补药的话,那么,阿海的那些积蓄早就花光了。
阿梅给阿海进补有三部曲:第一步米汤,第二步稀饭,第三步是猪脚面、猪脚饭。他认为能吃上一个月的猪脚,什么伤都会好。他最不看重花钱吃什么伤药,是他去请二叔出面发脾气的。果然,阿海在他的调理下,身体康复得很快,到看上去完全像伤前那个样子,大约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阿海伤重的时候,在阿梅饭摊吃饭的人,每天都议论此事。一个闽南人说,他的表叔认得中国总领事高凌伯先生,可以请他出来告英国佬,还个公道,起码应赔偿医药费。但过了两天闽南人来说,高先生被蒋委员长调回去述职,代理的他表叔不认识。不过,更多的福清哥说,法官老爷和律师都是英国人,能告赢吗?阿梅是老新加坡了,也未听说唐人告倒过英国佬。议论也就如此不了了之。
阿海在康复之后往何处去?他在床上又背诵起陶渊明的名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深信木玄和尚的教导:书读得多了,背得多了,无师可自通。深义难句,也只有在人生经历多了之后才能领悟。我阿海没有田园,但有妻子等着回去。陶渊明不是出来拉车的,他做官,但我们都为形体口腹也就是生活,不得已或违心地离开家园。自己做的事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过去的已无可挽回了,但未来的还是可以弥补。才十个月还不算耽误得太久,回去吧!因此可以说,阿海决定提前回家,是受到一千多年前的老夫子的影响,虽然那未必是决定因素。
按照阿海目前的体力,继续拉车是没有问题的。但他对英国佬恨透了,不愿在大埠再见到红毛鬼。有人问他:日本鬼子已占领了中国大片土地,如果打到福清,那你怎么办?
“在我福清,我就跟他们拼了!”阿海眯起眼睛,跟射击时一样。
三
林继祖再度到印尼去,因他已有荷兰的王字(护照),不用接水可正途入境。他有三叔林尚北的关照,不必像一般新客那样一切从头做起。他不愿意守在三叔店里当伙计,认为金店也好,自行车店也好,进展都太缓慢,不适合已过不惑之年的人的生计。他筹备了有限的资金,购置了四台纺织木机,雇了几个人与自己一道,日夜勤奋地纺织印尼人用的“沙郎”花布。一般福清哥新客,都是依仗乡老出面,邀宴乡亲们时,大家或多或少地捐赠一些钱,作为生计的起本。福清哥把这笔钱专称为“多长钱”。新客们以这些钱做起卖布郎,以手臂代尺,奔走乡间。若能以最短时间还清“多长钱”的新客,就被乡亲评为“好仔”。好仔可以到同乡布厂赊销布匹,经一两年努力也办起小布厂。这是福清哥发家的特殊途径。林继祖很了解这一点,他也就充分利用这一点,并加以推进。
林继祖在唐人面前,仍然称自己的布厂为“福清福”纺织厂。他不仅招徕福清哥,且对所有的唐人卖布郎都给以赊欠销货的优惠,办法是每日结清昨日的账。他算过,十个二十个卖布郎,出了一个不肖的赖账不还,也只是一天销售的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的布匹,损失有限。经营产业的贷款,其“唐人利”利息十分高,尽快把布匹销出去,货不压仓是最关键的。他这一招领先同乡,因此,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纺织机增至三十五台,有时两班赶工,还供不应求。他真正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这是多么需要可靠助手的时刻,他的三弟林孝祖,却不断来信催他回去,他又怎么走得开呢?
林尚南今年七十二岁,虽然没有得什么恶病,但日见衰老,食量逐日减少。一家人都背地里说,老爷子要活到七十九岁过八十大寿,恐怕很难,这“暗九”应以大寿来庆贺。这在林府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继祖必须回来主持,特别是他作为长子,领班三跪磕头,是无人能代替的。继祖只好一面在堂弟中找个能接掌他布厂经营的人手,一面汇款并修书给三弟,请他把大小各项事务先准备起来。
准备这么大的庆典,也并非易事。到时这“三落六扇”的大屋,张灯结彩,布幔遮天,百席酒宴连续三天,还要连台戏唱三天三夜,锣鼓不停,丝竹连奏。时间不确定,要临时请两个对台的好戏班,是办不到的。
原来这福清戏班,必须做到“三门响”:佬姥(京剧)、平讲(福清土戏)、闽剧(福州戏)都能唱。福清人看戏挑剔得很,《空城计》如果由平讲戏来演,以福清话对白,台下总有人叫嚷:“喂!诸葛亮怎么说福清话?是福清哥?”“哎!这司马懿岂不是牛田哥?”他们宁愿听那嘴里像是含着橄榄一句也不让你懂的京白,就是受不了诸葛亮或司马懿说福清话,说英语大概还可以,反正一样听不懂。或许听不懂才像京戏。也因此戏班有了分工,如今佬佬京戏只剩下平潭班能说出酥脆的京白,唱出韵味足够的“西皮”、“二黄”,不早预订不行。平讲戏是小旦在前台唱,司鼓的在后台应和,倒有对唱和男女声二重唱的味道,演《七尸八命》、《龙凤金耳环》等地方故事,以及《陈三五娘》、《炼印》等戏,还是不错的。但福清话属福州语系,自从福州出了亦奏、红弟、招慧等名角,闽剧大有进步,压倒了平讲戏,后者就此被淘汰。这样,可供选择的戏种少了一个,且福清最好的闽剧团数海口班,也得尽早预订。因此,就因为要抢先订戏班,使林大少爷要回祖为老秀才祝寿的消息,在渔溪、海口、龙田三镇乃至平潭县这山海之间广泛传开。人们期待着看热闹,海盗们也在期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