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支”字号巨轮在新加坡港口靠岸,“新客”们上岸之后,就由阿秋的“联手”———渔溪人郭阿二把他们带到小坡万山街的住处。阿二指着一个房间说:“你们就住这里,每人一个床位。我们做接水的事已办圆满了,今后床位租金,每礼拜你们自付。”
“哪里吃饭?”阿海饿了,怕阿二要走,赶紧找个床位坐下便问道。
“隔壁阿梅饭摊,猪脚面、饭都有。阿梅老板是有名的好人,新客也可以在他那里吃欠账,他会让你先吃饱肚子,明天赚了钱再来吃饭时一道付。”阿二补充一句,“你们都先去冲冲凉,换换衣裳衫裤后才去吃饭,比较妥当。”
房间里摆满双层式床架,大块头阿海要侧着身才能在其间走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冲了凉,换了祖家带来的好衫好裤,就一起到阿梅饭摊去。
“新客?面生就是新客。‘牵车’的都在我这里吃饭,又便宜又饱。”接着阿梅就替大家做决定:“新客先吃一碗猪脚面,求个好运!”
店里只有猪脚、面、饭三种食物,并无“曲径通幽”,但已够拉车的饱腹了,何况新客。大家都很饿,因此个个都说阿梅的猪脚面特别可口。
阿梅老板的确是难得的好人,大家吃饱了,他并无讨饭钱之意,还关切地问道:“你们头路(工作)找便了没有?”大家都点点头,只有阿海茫然。渔溪来的人都知道,等到傍晚收车之后,老客乡亲们会陆续回到万山街住处,那时,新客们都能见到各自的亲友,这样,明天就可去车行租车、出车或先跟别人车后熟悉道路。阿海龙田人,事先并无此安排。他想了想,自己跟阿梅虽然非亲非故,但看来此人热心肠,也许肯帮助我,因此,便揖拳道:“在下未曾找过头路,尚请梅叔指引,容当厚报!”
“听口音你是牛田哥,说书的?”阿梅不识字,但觉得此人说话跟“牵车人”不一样。在阿梅心里,出了国门,唐人便是亲人,何况都是福清哥,还分什么乡镇!新客初来乍到,人地生疏,理应帮人家一把。因此,他便一口答应阿海的请求:“等收摊了,我带你去见二叔,可免店保,噢,我也算店保。”
阿梅是林家村人,按辈分跟着林继祖称这位车行老板作二叔。拉车的人也就这么跟着叫“二叔”不叫老板。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老板的真名叫做林尚西,但无人不知他在马来亚经营一个很大的橡胶园,祖家是名门望族。
“二叔!”阿梅虽然与他年龄相差无几,但按辈分恭敬地叫了一声。
“你又要当担保人来了!”二叔的口气听来好像是在责怪阿梅。
“在下有劳令侄引见尊颜,不胜荣幸!”阿海不明白老板在说反话,便赶紧出面替阿梅解围。
二叔读书虽不及他大哥那么用功,但也可算是知书达理的人,如今尽做这些拉车人的生意,已多年未听这“文雅”的语言了,因此,他对阿海很感兴趣。
“敢问府上……”
“小地方龙田镇港头乡。”
林尚西自然知道,即使你来自古都西安、北平,报原籍也要加个“小地方”,以示谦虚。
“港头大乡,王氏是望族,港头蛏特别可口啊!”福清哥无不把港头与蛏子连在一起。
二叔心中暗想:这样英俊又读过书的新客,十有八九是大户人家子弟,遇家难流落至此。如果此人尚未成亲,那就应留他管车行,看看是否忠厚可靠,再作进一步考虑。新加坡的福清人虽然身处海外,但其男婚女嫁的礼仪,全数照祖家的习惯操办。原来二叔的小女儿已“超龄”,尚未婚配。在此间的福清帮的子弟中,要选个与他林府门当户对的人,不容易。不过,即使二叔开明敢破门户之见,也不能把千金小姐下嫁给拉车的。因此,在阿海上埠拉车之前,必须问个明白:“贵眷都在港头?”
“内贱寄居郁家村。”
二叔听了阿海的答话,自无必要往下细问了。但他毕竟认阿海作福清同乡,因此有意教他如何上路谋生:“这里福清哥只占少数,出了万山街,客人都说闽南话,对渔溪人来说没有问题,对你牛田哥就难了。”
阿海听了,才觉得先前未想到这一点。因为渔溪镇人说四种语言,除福清话之外,尚有闽南、兴化(莆田、仙游)、福州几种语言交汇,有的一个家庭说几种不同语言,各说各的,但都听得懂。
“你或许没有问题,可‘打正字’。”二叔补充道。
所谓“正字”即官话,就是把书写的句子,一字一句地用福清音读出,它十分接近国语,外帮人大体上是听得懂的。关于这一点,二叔的大哥林尚南有独到的见解。
林尚南当年与一帮同窗学子,为未来会试请专人教官话。他仔细对过,除去写不出字的土话外,用福清音、闽南音等说“书语”,本来就是官话国语。他认为有点差别的责任不在闽人,而是因为“五胡乱华”之后,中原汉语受了异族影响。他能举出不少例子:念古诗词的时候,许多字用官话要转音,但福清话直读就押韵,比如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便是一例;他还找了到过日本的福清哥,查对了日语的“汉读”,与福清音、闽南音更接近,与京话反而有距离,这也是汉、唐语言外传后,中原语音自身变调的证据。老秀才还坚信,福清的“十欢锣鼓”以及闽南的曲调南音,才是传统“汉乐”,那《十面埋伏》是琵琶弹奏的,属“胡音”。
且不去评论老秀才的高见有几分正确,无论如何,二叔与阿海当场校验了官话,使阿海基本上解决了听、说的大问题。但二叔也注意到,有些土话直接读出,就有问题了:比方说,把“前亭”读成“森宁”,把“要吃”说成“不食”,外人是听不懂的。因此,他提醒阿海,要严格按书写字句的音韵说话,并问道:“你学过‘戚林八音’吗?”
“学过,就是‘公、滚、贡、谷,群、滚、郡、掘’,对吗?”
“对,这是八个声调,那么,韵母呢?”
“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烧银钍釭。之东郊,过西桥。鸡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阿海像唱儿歌那样随口应道。接着,他干脆把“声母”也背出来:“柳边求气低,波池增日时。莺蒙语出喜,打掌与君知。”
二叔听到阿海背诵得如此流利,相信此子应无拼切音韵问题,便随口说:“当年山东好汉戚继光率浙江兵马来闽抗倭寇,因外省人不懂闽东南语言,所以创造此八音拼切法,那么,你也可用此法与外省人交谈。”
阿海十分感激二叔的指点,正要道谢时,二叔摇摇手不让他说什么,再提醒道:“还有,车靠左手边走,印度阿三(警察)用棒子指你,你就停下。拉红毛番仔时,到路口,你要回头看看他,他若不说话,你就往前跑。”二叔想想,差不多了,但阿海临行前,二叔还交代一句:“遇到什么麻烦,路不算远的话,你用手给客人指这车上‘福兴行’字号下的番仔字,他们大体上会明白,是拉回车行排解。”
阿海道了谢快出门的时候,二叔又把他叫回来吩咐道:“牵车人多有搭帮的,三仙帮(三合会)很厉害,惹不得!遇事让着点为好。”二叔担心阿海大块头据理不肯让人。
有二叔的指点,阿海试车很顺利。他看这大埠闹市与福州大桥头差不多,还比不上上海外滩,因此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虽然他初次出车步子跨得太大了些,比较吃力。但由于他的手臂力足,车把子握得紧,车子还是很平稳,坐客并无意见。红毛番仔看他拉的是双座车,又跑得快,常点他出车。这样,他比别的新客学得快也就赚得多。但拉车的人多,有时在路边等客的时间比拉车的时间还长。车夫们没事就天南地北地谈“古经”,也有个别识字的在看《十三妹》、《镜花缘》等书。阿海对那些书兴趣不大,觉得文字太浅白,读之无味。他想,二叔堆在车库里的那么多经书,或许肯让人借读,如果能带一本经书在身边,闲时读一点该多好。黄檗寺的木玄和尚满腹学问没地方使,在教阿海读书写字之余,也谈及“诸子百家”。但阿海哪里有机会一下子读那么多书,只不过心里时常向往着。果然,二叔不但慷慨地让阿海去挑选自己喜欢的书,还谦虚地表示,读完之后,可来一起磋切。阿海自然明白,这是老人家愿意教他的表示。幸运的阿海,就趁这机会读了不少书,并得到二叔的开导与指点,受益匪浅。他特别喜欢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
有一天,在车行里,他趁给妻子汇点钱的机会,要写封信托银庄的人带去。二叔那儿文房四宝是常备的。他想,用土话写让依妹好懂,于是写道:“妻子依妹你夫我二月初九到新加坡每日牵车跑街吃的是猪脚面猪脚饭赚钱了寄……”
写到这里,他觉得寄多少钱,不能让看信的高老夫子知道,因此不可明写。他再想了一下,妻子一字不识,我怎么写她都看不懂。况且高老头子读信,不管别人在信里用的是古文或白话,他都一律用古代白话文读出。因此,阿海换了一张纸,重写道:“依妹吾妻如晤夫乘支字号轮船于二月初九日安抵新加坡蒙同乡之相助承阿梅老兄善意指引幸二叔之慷慨借力车以谋生关怀备至无以复加夫日奔走于闹市夜借客栈以为家兢兢业业已有积余托银庄之便利寄些许以养家妻既衣食丰足夫亦聊释远怀而已而已夫阿海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写信,此前他也不曾收到任何信件,因此并不知道文要加点。
二叔见阿海写一封信,先后来要去四张纸,想必遇疑难,便走过来看看。阿海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叫了声:“二叔!”
“啊,写家书!不便看,不便看。”二叔说的是客套话,阿海自然明白。
“其实这写了,也只供牛田字摊夫子看的……”
“这倒也是实情,村间无私信。”二叔说着,接过信纸便读。
“恕老朽直言,你这句法,略加润色便成文。但你这书法……”
“实不相瞒,在下学写字才一年,笔杆比车把子不听话。”
二叔听了,先是笑出声来,后来一想觉得不对,这字与文不是一个水平。当他得悉阿海苦学的经历,十分感动。
“有你这样的苦心,该中秀才。”二叔说的是实话。他继续说:“这样吧,我替你誊写,顺便更换个别字,但不会多改。”
“尽量改,值得您老人家改,是我阿海三生有幸!”
阿海听人家说,二叔是新加坡第一把笔,但他着重生意,不轻易替人家写字。
阿海见二叔醮饱墨汁,悬腕直书,一气呵成。林尚西擅长行草,酒后写得顺畅时,连十分挑剔的秀才大哥也曾击掌叫好。阿海只见写好的信像一张中药处方,太多字他不识。但他担心的是,识货的高老夫子必没收此真迹,这倒是很可惜的。
常言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但这话,当年的福清人未必会有此共识。因为他们传递消息的办法,比书信更重要的有两条:一是汇款的频率及数量;二是回国的人带回的口信。一个老头或老太婆要回唐山了,十天半个月前就有人来“吩咐话”,临走前来的人更多。他们多半不会做笔记,传达到的难免挂一漏万,但不要紧。
“人好吗?”回到家乡时,有人来问询海外亲人情况。
“好!胖了。”答。
“好势不好势?”问。
“好势!”答。
这就够了。
因此,阿海并不担心高老夫子是否看得懂草书,也不便请二叔以楷书重写。
二
有一天,一个又胖又高的红毛番仔坐上阿海的车。番仔指路,在一家银行门前停下。此人没有付钱,只用手指指阿海便进门去。阿海等在门外许久,番仔出来了又坐他的车回去。番仔住家在一个僻静处,他下了车就付钱,并指指天,指指地,之后就进了家门。阿海点一点钱,约莫多付了一个车程。他想:我等在路边即背书的时间也有人付钱,何乐不为。不管他指天指地是什么意思,我明天再来等机会吧。果然不错,这番仔又坐了他的车。
有一次,阿海拉这个番仔去接一个红毛番仔婆上车。阿海在起步的时候,就听见他们两个先后都说“唉拉夫油(I love you)!”阿海想,这里不抓壮丁也不抓挑夫的,他们必是说:“唉,拉车夫加油。”因此,他就尽快地跑。拉双人要多给钱,番仔是多给了。看在钱的份上,只要听到“加油”,他就跑得很快。那番仔觉得,这车夫跑得比谁都快,特别在女人面前很给他面子。又有一次,番仔在车上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话,阿海只听懂“油牙行”(Your home)几个字。他不知道卖油的牙行在哪里,正发愁时突然想起了二叔的交代,便用手指着“福兴行”三个中国字下面的番仔字。胖番仔点头说:“爷死,爷死(Yes,yes.)。”阿海想:不管你爷死还是娘死,什么急事总得先去见二叔说个明白。女儿不在,二叔的英语懂得的也有限,经番仔手脚并用地比画,终于使他搞明白:红毛客要“包月”,每日上午八时出车,有事没事都等在他家门口。晚上不限时间,但过了八点,会多给钱。阿海一口答应了,收入并不增加,但稳定,况且背书的时间多了。
这样,阿海一共拉了七个月的车。他把积蓄的钱算了算,心里想:只要再加上五个月的包银,就够回龙田建一座小屋,买两三亩地;到时叫依妹给自己生个胖儿子,并把老外婆接来住,有老有少,一个家就像样了。他也想到,应当带些南洋货回去,送给海口母女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