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构成
虞弘墓石堂画面异常精美,令人惊叹不已,考古工作者在清理墓室过程中,就被表现异域风情的艺术内容和形式所震撼。
虞弘墓石堂内外上下均有图像,这些图像是一个整体还是几个部分?经过观察分析,我们认为,虞弘墓石雕图像是一个以中亚、西亚为背景展开、由几方面内容组成的整体,是一个由许多单幅图像组成的历史画卷。根据画像自身的内容和布局,虞弘墓石堂图像分成三个部分。
石堂中部,由九块大石板组成的石堂墙壁浮雕图像应是第一部分。九块石板上,都各浮雕出一大一小主辅两个画面,然后再加以彩绘,主画面较大,气势非凡,位置格外醒目,浮雕工艺精良,人物身份高贵,无疑在所有画面中占有主要地位。与北朝墓室壁画相比,它们的位置相当于墓室四壁的壁画,这部分浮雕的内容和墓主人有直接关系,所以我们把它们看作是虞弘墓石堂图像的第一组成部分。
在这九块石板的中间七块的朝外部分,又各用白底墨线画了一个侍者,画面很大,工艺简单,五男二女,或跪或立,有的端盘,有的捧杯,有的徒手恭谨站立。这类身份的人,在北朝以来传统墓葬壁画中,虽然身份低下,但都是与墓主人贴近的人物,往往被绘置于墓室中。考虑及此,我们把它们看做是虞弘墓石堂图像的第二组成部分。
虞弘墓石堂的底座外壁也有图像,其中正面、左右侧面的图像都是浮雕加彩绘;背面的图像是只有彩绘没有浮雕。底座四周画面共29幅,雕绘于四周外壁特定的壁龛和壶门内,内容和民族成分较为复杂,表现了游牧民族现实的日常生活,其气质、服饰虽不及第一部分的中心人物,却强于第二部分,除突厥人外,其余人还都有头光和帔帛。虽然他们也是单独画面,但是画面较小,分布密集,所以将这部分画面看作是虞弘墓石堂图像的第三组成部分。
主要图像释读
(一)第一部分图像
第一部分由9块雕绘画面相连而成,每块有一大一小两幅图案。这些皆为浮雕加彩绘,是整个石堂的主要画面。这组浮雕是该石堂图像中最重要、最精彩的部分,也是一卷系列历史风情画卷。石堂门两侧的两幅浮雕画面朝外,其余7块浮雕画面朝内。每幅既是独立的画面,又有一定内在的联系,倾诉着鲜为人知的宗教神话故事和粟特人对冥世的设想。为便于描述,我们将此部分的9块浮雕画面编为1~9号。
图像内容解释如下:
出行图
这是一组四周雕有肥叶忍冬纹花边的浮雕作品。忍冬花边内,画面被巧妙地分为两部分,上部近于方形、下部呈长方形。
上部画面中,一匹站立的红色骏马占据了抢眼的位置,以马为中心,还有四位粟特人,均为男性,这四人身着明显的异域服饰,深目高鼻,剪发至颈①,一袭圆领窄袖红色长袍,袍中束一宽腰带,吊着一个近似长方形的囊带。其中一人手牵缰绳,一人左臂下紧紧挟着一扁平的长方形物,当为茵褥②。在马、小狗和人的上方,还有两只美丽的鸟,正衔着一条葡萄的枝蔓。前方雕绘着一棵树,树干笔直,上部分为三叉,每叉上均有叶,七八片为一组,上结有一种蘑菇形状的果实。经李炳涛教授考证,这种树是番木瓜科古番木瓜属的野生古万寿果,在古印度寺庙种植较多,我国也曾种植过,现已灭绝。
这些树与成串的葡萄,反映了一个有意义的地理环境。透过这些地理环境,我们似乎感知到了画面人物存在的地域背景。应当说,画中人物出行之地是一个盛产葡萄的地区。
在这个大图案下方的横长的方形小图案中,主体也是一匹奔驰的红色骏马,两侧有双翅,背上飘着长长的红、白、绿相间的彩带。从马的后半身起,采用了变形艺术处理,将腰腹、臀部和后腿变形为鱼的后半身,马尾化为一个大大的有红有绿的花尾③。马身上没有任何笼头马鞍,处于鲜花的簇拥之中,安详悠闲,神态自若,更像是一匹神马。
在中国古代,很少见到背生双翼的神马形态。相传,希腊神话中有双翼神马,名珀伽索斯,为妖女美杜莎与海神波塞冬所生,被天父宙斯之子珀耳修斯驯服,后飞到宇宙成为飞马座。据说这匹马在赫利孔山上飞奔时踏出了希波克里尼灵感泉,诗人饮之可获灵感,因此这匹飞马也被视为文艺、科学女神缪斯的标志。波斯深受希腊文化影响,考察虞弘墓图像,不可忽视波斯文化的来龙去脉。
这块浮雕所表现出来的是人、自然和动物的和谐统一,以马和四个粟特人为外在艺术形象,构成该画面的主要内容,显然是要表现一个与出行有关的主题。这些人要到哪里去呢?是表现墓主人过去生活中的某一场景,抑或是奉命出使他国?抑或是远赴冥世或天庭?还是与率领商帮远行贸易有关?该画面的内涵究竟是什么?这是我们和读者最想知道的。
酿制葡萄酒图
雕绘同样分为上下两部分,重点突出了人的活动及场景。在上部大图案中,有一精雕细刻的六角台座,应是一个巨大的变形木桶或池子。台上栏杆内,有三个男子手臂相挽,正在欢娱地跳着舞蹈,从步伐上看,他们的舞蹈是自由的。从内容上看,像是一种庆祝丰收的舞蹈,左右两边舞蹈者的手上各抓着一枝葡萄枝,说明又与葡萄丰收有关。
与此相互呼应的是,在这些舞蹈者上方,长满了葡萄叶蔓、葡萄和万寿果树及果实,还有一只展翅飞翔的鸟,这只美丽的鸟也与舞蹈者欢庆的气氛相契合,在颈部系一丝带,俯视着六角平台上的三个舞蹈者。
台座下左侧有二人,也均为男性,一左一右,左边一人有头光,黑色短发紧贴头后,深目高鼻,耳下戴着耳环。肩后飘着两条丝带。身穿一件前开口的宽边长袍,双手在胸前抱一敞口圈足大坛。
台上的舞蹈和台下的人物表现的是什么主题?盛产葡萄酒的民族,过去都熟悉这种景象,原来这是一幅表现葡萄酒酿制过程的画面。上部的舞蹈主要表现的是踩榨葡萄汁时,人们常喜欢跳的舞蹈。葡萄牙也以种植葡萄、善酿葡萄酒闻名于世。在葡萄收获季节踩榨葡萄汁时,就是在一个巨大的容器中,众人一边踩榨葡萄汁,一边跳着欢庆的舞蹈。牛津大学罗森教授、法国高等实验学院葛乐耐教授参观虞弘墓石堂时,曾告诉笔者,在一个现存的古罗马教堂中,至今还保存着一幅与此相似的图像。在澳门葡萄酒博物馆,还专门展览过这样一张图片,在一个硕大的容器上,有许多男女踩着葡萄在跳舞。接待我们参观的澳门葡萄酒博物馆馆长给我们解释,之所以边踩葡萄边跳舞,一是为了庆祝丰收,二是把这种艰苦的劳动与娱乐结合起来。
该浮雕下部的两个人守在旁边,其中一个怀抱大坛,显然也与酿制葡萄酒有关,应该是在等待榨出的葡萄汁,然后装入坛内,抱去酿制葡萄酒。
大图案下还有个横长方形小图案,雕绘着一幅雄狮与神马搏斗图。
在祆教教义故事中,马与狗是人类忠实的助手与朋友,代表着善;狮是人类的天敌,代表着恶。善与恶的搏斗,是祆教艺术的永恒主题。
骑驼射狮图
图案是一粟特男子骑驼射杀狮子的场面。该男子头上有一圈光环,身穿紧身衣裤,跪骑在骆驼背上,左手握一张大弓,右臂向后,扣紧弓弦,浑身之力聚于两臂,注视着左方(左右位置是依据图像中人物定的,与读者视觉正相反,特此说明),对扑上来的一头红色雄狮,引弦待射。
仔细观赏,骑手尽管满弓引射,但是弓上无箭,通观这批图像,均有此艺术特色,也许是画家要有意给人们留下遐想的空间。
骑者的坐骑为一巨大健壮的单峰骆驼,占据了很大的画面,骆驼正配合着主人与另一头狮子搏斗。这头骆驼驼尾上卷,头部向左下方尽力探出,咬住一头狮子的腰脊。该狮被骆驼咬住腰脊,表情痛苦而惊骇。该狮右侧还有一犬,四蹄腾空,扑向狮子。整个画面表现的是在和雄狮的搏斗中,猎人、猎狗和骆驼相互配合抵抗狮子袭击的场景。
大图案下的小图案内,一个有头光、深目高鼻的人侧身坐在一个又大又厚、镶有花边的圆垫上,手握一个角形器物,应是中亚常见的名为来通(又名里顿)的饮酒器,但又方向不对,上下颠倒。如果说此人手握的是号角,但身姿分明已带醉意。由于已经远离那时的文化环境,对艺术家创造的令今人费解的画面,我们只能望洋兴叹{4}。
骑驼猎狮图
画面内,一头高大精健的单峰骆驼正在疾奔,骆驼前方,一头凶恶的雄狮从正面拦扑骆驼,前爪抓入骆驼脖颈内,并且张口咬住骆驼脖颈。驼身腹部下方有一犬,从正面跃起扑向雄狮,欲解骆驼之危。
骆驼的骑者是个突厥男性青年,又光又硬的黑色长发上好像还有发套或其他物饰。他穿一件长袍半臂衫,手撑一张大弓,圆睁双目、拉满弓射向后面追扑上来的一头狮子。
在下方的小图案中,雕有一只奔跑的羚羊,两角略弯,长达尾部,正扬开四蹄奔跑。
虽然这是一幅生死搏斗图,但作者依然没有忘记小花、小叶、小鸟和小羊。既有生死搏杀,又有平静祥和,也许,作者更深刻地体味到了大自然的规律和真谛。类似的表现形式,是这批画像中显著的艺术特点。
人与狮子搏斗的情景,是波斯萨珊王朝银盘中常见的图案题材。但是这种骑着骆驼与狮子搏斗的画面却不多见,极为难得,是丝路诸民族狩猎场面的真实情景,也是波斯美术与丝路中亚段美术的结合。反映突厥人生活的图像以往很少,近年出土的一批中亚人墓葬图像中,包含不少突厥人图像,内容有射猎、保护行旅、宴饮、歌舞、会谈等,是了解探讨突厥人生活诸方面的重要资料。
宴饮乐舞图
雕绘画面正对着石堂门,是所有图案中面积最大、人物最多的一幅图案,也是占据中心地位的一幅图案,重要位置不言而喻。
这块浮雕分为两部分,从上部图案的构图来看,为了在狭小的庐帐空间表现出较大的场面,艺术家把画面分成了三个层次,上疏下紧,中心人物突出,紧凑而不杂乱。
第一层次,主要是庐帐的外部景色,雕绘着葡萄叶蔓和成串的葡萄。在葡萄叶蔓之间,有三只鸟。
第二层次,是庐帐内人物的活动,画面相对疏朗。在帐内大厅靠后正中,是一形似亭台的床榻,檐前垂有很短的花边幔幛和长流苏之类的饰物。通过这个床榻可以感到,此庐帐绝非一般人的庐帐。
床榻上,坐着一男一女,男者体形魁梧,梳着整齐的波浪形长发,头戴波斯式王冠,顶有日月形饰物;冠后有两条飘带,留着浓密整齐的胡须,气质雍容高贵。他的颈部带一饰着联珠纹的项圈,身穿一件圆领窄袖长袍,袍外罩一件半臂衫,腰系一条饰着联珠纹的腰带,下身穿紧腿裤,足蹬软鞋。他向左侧身而坐,左腿弯曲平放台上,右手端着一只多曲酒碗{5},举于胸前,目光温和地平视着对面的妇人。
妇人曲腿坐于床榻上,头戴花冠,头微低,衣饰华丽而讲究,耳下有串饰,项上有珠饰,身着半臂裙装,在胸前和腰前还有短飘带,举一高脚酒杯{6},陪男者饮酒。
在两人之间,摆放着一个大盘,盘内盛满食物。很显然,此二人是整个场面的中心,是这里的主人,也是最吸引观众视线的焦点。
在男女主人两侧,各有两名粟特男女侍者。
第三层次,在主人和侍者前面,还有一块较大的场地,有六名男乐者,分左右跪坐于两侧,每侧各跪坐三人,手中各持一种乐器,右边(本书图像人物左右的认定:为保持原图中方位,以图像人物左右而言,不以读者视感而言,特此说明。)乐者一个手持一对直径仅数寸的小铜钹{7},一个胸前挂一中间细两头宽的腰鼓{8},两手左右张开,正在以掌击鼓;另一个怀中抱一竖箜篌{9},正在弹奏。
左边的乐者,一人双手执一横笛正在吹奏{10};一人两手握一竖管形乐器在吹奏,该乐器前稍粗后略细,似为筚篥{11};另一人怀中平抱一曲颈琵琶{12}。
在左右乐者中间,一个男子正在舞蹈,舞蹈者和他人长相一样,深目高鼻,上着半袖衫,肩披一条极长的帔帛{13},下穿紧身裤,赤脚,腰间系一长软带,脚下铺小圆毡,左脚着地,右脚后翘,肩上帔带和腰间软带在空中飘舞着,表现出舞蹈者舞步的急速。他的两臂一上一下,来回翻动,身首扭转,正在表演胡腾舞{14}。
下面小图案表现的内容则完全不同,是一幅人狮搏斗图。雄狮扑向武士,前爪抓住武士的胸膛,张着大口把武士的头完全咬在口中。该武士上身前倾,右腿向着雄狮大步跨出,尽管头部已被雄狮咬入口中,却依然身体前冲,右手握剑,尽力将剑插入狮腹。在雄狮后方,一条猎狗飞奔而来,扑向狮子后腿。整个画面甚为惨烈,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乘象杀狮图
这是一中年男子乘象杀狮的场面。三头凶猛的狮子正在从三个方向向一只大象和它的主人发起围攻,表现了狮子的狡猾和志在必得,而乘象者正挥舞利剑,扭身向一头扑来的狮子砍去。
乘象者的服装较为特殊,与波斯王的服饰相近,尤其是下身穿的花边裤,仅见于萨珊朝波斯诸王。类似这种宽花边裤,在波斯器皿上与波斯石刻上常可见到。如著名的摩崖石刻“沙普尔一世战胜图”、“荷米斯德二世骑马战斗图”、“库思老一世狩猎镀金银盘”及其他图像上,波斯国王也都穿着大同小异的花边裤。
下方附属的小图案中,雕绘着一只羽毛丰满的鸽子,衔着一朵祥云,脖上系一条丝带{15}。
行旅图